“你们是何人,可以说说了。”
男装女子知道,到这里已无法糊弄。摘掉头顶的缠棕大帽,起身行了个万福,开口道:“小女子石青,是南桂城慈幼院的那个,那个院长。”
她是女子,但看上去贯不擅长这种礼节,比起踹门那一脚,她万福的动作要僵硬许多。
嬷嬷瞪了她一眼,同样万福道:“老婆子是慈幼院的嬷嬷。”
李朝霜闻言想了想,点点头道:“慈幼院,这个我知道的。”
自前朝开始,各州城皆会设慈幼院,收留孤儿。大泰沿袭了前朝这一惯例,并将所有慈幼院收归朝廷,由当地衙门每季拨款,不许私人开设,以禁前朝后期慈幼院内愈发盛行的买卖之风,实行以来,乡人多有夸赞。
李朝霜瞧了瞧周围环境,听隔壁院子里小孩们的吵闹声,又道:“但我记得,大多州城,慈幼院设在城郊,而非城内。”更别说这种小巷的院子里。
石青忙回答:“回老爷,的确如此,可那处院子,因为够大,叫石家军一位校尉抢去了。”
李朝霜睡了二十年,对当今局势其实不太了解。
石青先前气势汹汹踹门进来,嘴上就说奉石将军的命令,但一城驻守将军没资格喊每家每户查房契,要这么做,至少得是府令吧?
他隐隐感到,这二十年里,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事,嘴上则问:
“衙门给慈幼院拨钱,衙门不管?”
石青和嬷嬷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
当今太上皇昏庸无比,以至起义不断,各地盗贼成群,抢山占地,自立为王,掀起叛乱。即便新皇继位,已十六年,到了如今,依旧军阀混战,还归属于朝廷的,只有江北四州。
至于南方,高高低低的山头,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都有贼人占据。
南桂城的石熊石将军,虽然现在自称将军了,十多年前也只是个山上的强盗头子。
他掌管南桂城乃至滔州,捞钱捞粮还来不及,怎么会给慈幼院拨款?
石青小声说了这些事,见黑发青年陷入思考,又道:“这石家军虽横行霸道,但石熊打仗有一套。南桂城数年不曾遭兵祸了,周边百姓都往南桂来,城里城外人越来越多,丢弃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当初石家军入城,就到处抢劫。后来驻扎这里,更是直接强占民居。
空屋子,好地方,赚钱的铺子,全是他们的。要不是城外的安全更不能保证,石青也不至于花费好一番手脚,买下阿晕隔壁的院子,安置慈幼院里的孩子。
可孩子越来越多,一进的院子,已不够住下。
左右都是她动不了的人,石青只能在衙门的档案里细细地查哪里有空屋,忽然发现,隔壁就有一处。
可她哪有隔壁?
又查了许久,她和慈幼院才发现,隔壁是一座“鬼屋”。
管它是不是鬼屋,只要能拿到院子,打通成一处两进院,就再好不过!
石青甚至请了看风水的过来,可惜没有卵用。
这样的心思本来会慢慢放下,哪知道,慈幼院的孩子看到今天有两个陌生人进城,还消失在了这条小巷里。
在这座城混久了,石青同样满身土匪习性。就算穿裙裳,也会被人认作汉子女装。
当时得知这事,她当即一拍桌子,决定干了。
隔壁院主人初至南桂,消息定然不通,她能直接假借石家军的名头,空手套院子。
但此刻石青只能在李朝霜面前哭:
“老爷!我真的错了!”
“你眼圈不够红,”李朝霜指出,“挺假的。”
石青和嬷嬷都噎住。
李朝霜笑了笑,好像半分不为石青是为了慈幼院里孩子才做错事,而心软动容。
说是慈幼院,看上去更像是石青当头的会社了。且不管如何,院子是小鸟儿的,李朝霜不能替他做主。
他道:“行,先将屋瓦的修缮钱给了吧,你们觉得得赔多少?”
石青和嬷嬷不敢对李朝霜未曾心软露出遗憾,连连喏是,报出一个高出市场的数来,又听黑发青年道:“两刻时内拿来,能做到吗?”
有点勉强,但石青和嬷嬷依然点头。
等李朝霜说“那就这样,你们去吧。”,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石青和嬷嬷小跑离开,离开前,石青还记得将大门重新装上。
院大门关上后,女童簇拥两人离去,李朝霜在院子里听到,她们叽里呱啦说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黑发青年眉梢舒展不少,但尚未露出笑意,就听到另有一人赶来。
赶来的人是寻石青的。
“青姑娘!不好了!王小娘方才生产,诞下后发现是女娃,便准备要将孩子丢进城外明珠江里!”
“怎可!”石青高呼,“他们到哪里了?快带我去!”
墙外脚步纷扰,李朝霜听得一怔,想要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
可他往门口走两步,按住胸口,又后退三步,坐回木椅上。
糟糕,刚才看戏太过愉快,忘记控制情绪了。
深呼吸,平缓,深呼吸,平缓。
不能死在这里。
他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重重黑影才消失,这个时候,墙外已听不到人声。
……也是,李朝霜叹了一口气。
在家门口看戏就罢了,离开这座院子太远,若发病了,只会给旁人添麻烦。
世情与二十年大不一样,以防万一,最好还是……
李朝霜这么想,面无表情等突如其来的一阵胸闷过去,又擦干泪水,按压微红眼圈,起身在大门前徘徊。
于是年轻鹓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李朝霜转圈的模样。
“哎?门怎么倒了?”
只是推门进来,却得到哐当一声,阿晕感到奇怪。
他没多在意,又对李朝霜道:“我带药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
李朝霜接过药打量,几个瓷瓶入手温热,上面的禁制确保只有李氏血脉才能打开,的确是露娘请人送来的药没错。
他耳边阿晕说着本地巫庙主祭、乘风太保,还有那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事。等阿晕口干舌燥地说完,他抬头笑了笑,道:“就是这个,收拾好我们便可启程去不周了。”
这个笑容却看得阿晕愣了愣。
年轻鹓雏不懂委婉,直接问道:“朝霜,你什么事不开心?”
“嗯,”李朝霜笑容不变,“没有啊。”
阿晕伸手,似乎想触摸李朝霜的眼尾。
但还未触及,害羞的鹓雏就自己收回了手。
他脸微红,仍旧问:“为什么不开心?”
李朝霜的笑容更明显了些,无奈道:“没有。”
阿晕不说话了,赤红眼眸不再躲闪,认真盯着他看。
于心情变化上糊弄家人,李朝霜做这个真的很熟练,没想到亲近的家人都会受骗,认识还不到一天的小鸟儿反而看破。
是羽族有不同于人的六感吗?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表面继续与阿晕对峙。
最后是小鸟儿后退了一步。
或者不能算后退一步。
“不开心的话,要不要在城里逛逛?”坚持己见的阿晕问。
“……出门?”
“对,出门呀。”
“我不太合适吧……”
李朝霜无奈道。
阿晕却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门外。
年轻鹓雏强调:“走吧走吧,逛逛街心情就会好了。”
于是李朝霜只是眨了眨眼,就已经站在了门外,叫小鸟儿领着上街。
他乖巧走在阿晕身后,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恍惚。
……说着小鸟儿也不会拦我,结果拦下我的,是我自己啊。
我仍在笼中,并且和羽族一点也不像。
幸好,小鸟儿依然愿意借出双翼。
便只为这能自由飞翔的一时片刻,不管如何,我都要能骗多久就骗多久。
李朝霜掩住上翘的嘴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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