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正酣时,向来不守规矩的李长乐姗姗来迟, 并且还破天荒地梳了髻,把满头长发高高的挽起来,做已婚妇人打扮, 行走时若有似无地睨了李熙一眼。
晋王方才告诉她,教她小心李熙, 可她却认为晋王是在危言耸听,并不把李熙放在眼里, 毕竟无论如何,李熙今晚都是要放晋王离京的。
倒是驸马郑瑀见李长乐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欢喜地说:“公主来了,不是说身体不适么。”
李长乐便顺势挽上他,依偎在他怀里柔柔地笑。
“驸马形单影只,我怎舍得?”李长乐说。言罢又朝坐在上首的承乾帝遥遥拜道, “父皇,儿臣自知犯下大错, 终日惶惶然茶饭不思,这些天来,若非驸马细心劝导,儿臣怕再无颜来见父皇了。”
承乾帝挺喜欢她身上这股肆意娇蛮的劲儿,也愿意惯着她,加之她一介女流又无兵权,读书又不多,身前若无人可扶持,即便是翻出花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遂随意地挥手放她入席,不甚计较道:“无妨,家宅和睦最要紧,你下去吧。”
李长乐应了声,这才退下去了。
只是人退下去了,挂在她身上那“事儿”却退不下去。因着李长乐的到来,在场众人纷纷想起这京中还有个不能提的人,而且近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蓦地,丝竹雅乐突兀的慢了半拍,听来有一瞬间的凝滞。
高台之上,承乾帝见状微微皱眉,裴怀恩察言观色,为他重新斟满了酒。
“皇上。”裴怀恩弯下腰,低声与承乾帝说,“皇上,原是奴婢没有守好门,奴婢认错,可事已至此,有些处置不能再拖。”
承乾帝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处置是什么,顿时有点不高兴。
半晌,承乾帝接过酒杯,侧身问:“怀恩想怎么办?”
裴怀恩就说:“皇上,这事儿得查,不能任由此等凶徒逍遥法外。”
承乾帝一听这话,便以为裴怀恩这是又想借机铲除异己了,气的把酒杯重重磕在桌沿。
“怀恩啊。”承乾帝转头半真半假地问他,说,“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
裴怀恩神色未变,只笑道:“皇上说笑了,奴婢跟随皇上多年,凡是皇上要奴婢经手的案子,奴婢没有不尽心的,凡是皇上不许奴婢碰的,奴婢也从不会碰。”
顿了顿,恭谨地垂眼。
“再说奴婢方才只不过是在劝您,让您趁早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奴婢可没毛遂自荐,上赶着去接这种……总而言之,这事儿究竟要不要查,要怎么查,要用谁查,一切还需皇上定夺。”
承乾帝听罢气消了些,又问:“既然如此,你觉得把它交给惠妃的母家怎么样?事关晋王安危,惠妃养了晋王将二十年,必定对此万分上心。”
惠妃与裴怀恩不和,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哪知裴怀恩这回却一反常态,听见承乾帝这样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答应道:“一切全凭皇上定夺,皇上觉得好,那就是好。”
承乾帝疑心重,见到裴怀恩如此顺从,一时只觉得裴怀恩这是把惠妃手底下的人也收了,反倒在调查的人选上犯了难。
李熙恰在此时站起来,快步穿过人群,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面朝承乾帝的方向跪倒。
李熙说:“父皇,儿臣有话要讲。”
承乾帝与李熙不熟悉,父子见面不过数次。加之承乾帝这会正烦心,闻言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仿佛终于找着了出气包似的,对他冷声呵斥道:“你又有什么事?方才考你各项功课,你没有一样答得好,成天价的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凡事稍微变化一点就拐不过弯儿,麻烦惹得倒多。你——你自己说说自你回来后,朕哪还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话音未落,正在献舞的几个翠粉美姬已不敢再跳,殿内倏地陷入一片死寂。
承乾帝沉默很久,不欲在除夕夜扫文武百官的兴,便想出言赶李熙下去,不料嘴还没张开,就听李熙难得强硬地说:“父皇息怒,儿臣自幼长在边关,没练过武,只简单识几个字,从未研习过如此晦涩难懂的学问,故而一时学得慢些,儿臣、儿臣日后会更努力。但今夜是新旧交替之时,儿臣此刻上前,并非是为自己辩驳,而是想为二皇兄请一道旨。”
承乾帝坐端正了些。
李熙依然没有抬头,反而把脸埋的更低了,语气忐忑。
“父皇,儿臣知道……是重罪,可二皇兄当初救过儿臣的命,若无二皇兄在,儿臣便不能从大沧返回长澹,更别提沉冤得雪。”
“儿臣心里感激二皇兄,可就在昨夜,儿臣听说二皇兄府上遭了刺客,儿臣……儿臣……父皇!儿臣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儿臣接下来要说这些话,就算您在听过之后,发怒要把我砍了,我也要说。”
话说到这,猛然抬起头。
“父皇,恕儿臣直言,二皇兄先前率神机营逼宫是错,可更大的错却在您,因为是您犹豫不决,迟迟不立储君,方才导致诸位皇兄手足相残。再说您原本要立的也是二皇兄,加之二皇兄这些年南征北战,于长澹有功,儿臣便想着,儿臣便想就算经此一事后,二皇兄往后再不能……但是否可以让他功过相抵,趁着今夜热闹佳节,解其禁足,复其王位,遣其出京修养,令他从此只做个无诏不得返还的闲王,就当把这事揭过去了?”
再顿了顿,目光和裴怀恩的对上,转瞬又再错开。
“父皇,想来是您身边的人都不肯对您说实话,但我去看过二皇兄,知道二皇兄受伤重,我……总之儿臣以为继续留在京中对二皇兄的伤势不利,是以还请父皇开恩,下旨放二皇兄出京去,这样后世也会记住您的仁慈。”
承乾帝霍然起身。
其实赦免晋王这个台阶,承乾帝在发过怒之后,早便想要了,只是大家伙儿顾忌着晋王失德,一方面考虑到晋王即使便赦免,也不可能再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另一方面又怕遭晋王仇家记恨,被顺势扣上一顶反贼帽子,所以才在明知承乾帝偏心晋王,大概率不会重罚晋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闭口不言,不去做这种看起来对自己没好处,兴许还有坏处的事。
……未料这台阶竟是被李熙递上来。
承乾帝思及此,以为李熙如今仍对晋王设计陷害邵家军的旧事一无所知,面色稍稍和缓了些,连声说:“……是、是啊,你们是兄弟,兄弟自当互相照应,想来,当年若没有那黄小嘉从中作梗,你也不必去大沧遭那些罪了。”
李熙便再拜倒,顺势说:“父皇说的是,一切祸端皆因那黄小嘉而起,二皇兄这些年征战沙场,已是不易,所以儿臣只要一想到自己从前听信谗言,错怪了好人,心中便很后悔,便不敢不站出来求这个请。”
承乾帝怔住一下,反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惭愧极了。
良久,承乾帝坐下来,叹息道:“好孩子,是朕从前疏忽了你,你今日敢对朕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仁义,朕又怎么会怪你?好,好,真是太好了,邵卿没有把你养坏,你母妃当年若也能知错就改,有你这样的眼力见,便不会早早的离朕去了。”
李熙听见这话,免不得在心里又冷笑,但是面上说:“父皇有父皇的不得已,儿臣知晓,儿臣对父皇一向敬崇,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心存怨愤。”
承乾帝听得高兴,面上总算又有了些笑意,气氛一瞬松懈下来。
李长乐支着下巴,为了避嫌没开口,但神色古怪地看了李熙一眼,偏头不知又和驸马说了些什么,惹得驸马也伸着脖子看过来。
混朝堂的惯会见风使舵,渐渐的,大伙儿见没人反对李熙,便知这是提前打点好了的,此时开口并不会招惹晋王的仇家,就也陆续站起来附和他。
有这么多人帮忙求情,承乾帝当然是乐呵呵地顺台阶下来,当场赦免晋王的禁足,只让他从此做个没兵权的寻常王爷,将他遣出京去反省,然后再大手一挥,以连年战乱,百姓积贫为由,顺便免了各地方的一些税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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