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灯火映照下, 裴怀恩正对镜鼓捣他那张假脸。
裴怀恩今后要以容家子侄的身份活下去,李熙为此帮他在京中置办了宅子,还把他的白虎接回宫里养。
劫后余生,今晚是他们完全放松下来的第一夜, 李熙不想太早回宫,非得耍赖粘在裴怀恩这里不走。
“急什么, 横竖宫里都安排好了,只要赶在三更前回去,别耽误明天的早朝就行了。”李熙坐在裴怀恩身边这样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镜内,“十七也真是,怎么走得这样急,好歹也等我们从柳州回来么,眼下倒好了,宅子买了,却没人帮着挖地道,害我往后想跟你见一面都很难。”
裴怀恩被李熙这话逗笑了,手里一抖,险些没粘住自己下巴上那块假脸皮。
“行了,你跟十七计较这些干什么,他这是鱼儿入海,迫不及待,早就在心里盼了好多年,和你我都不同路。”裴怀恩屈指敲李熙额头,笑声道,“别再贪得无厌了,十七已经帮了我许多——再说他明年不是还要回来挖钱么?大不了,你到时再想办法带人去堵他,我们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须臾两道灼人的目光撞上,李熙对此不置可否,反而有点意外的摸了摸下巴。
李熙是第一次完整看清裴怀恩这假脸,入目只见其面孔白净,唇色浅淡,轮廓线条也变柔和了,两颊比从前多了些肉,颧骨位置也更低,老实说其实算不得多漂亮,但胜在温润,令人一见便生亲近意,不禁感慨这张脸的主人定是个谦谦君子。
另外那颗镶金嵌玉的琉璃珠也摘下来了,换成了与寻常眼睛一般无二的黑眼珠,只要不是扒住裴怀恩的脸仔细看,做工足够以假乱真。
嗯,还不错,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这样想着,李熙话锋一转,把裴怀恩从上到下地认真打量了一番,点头对其作出评价,终于没再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挖地道。
“好极了,一看就是个心肠好,懂诗书的。”李熙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想来若是正常长大,你真正的样子也该和这张脸差不多,但会生得比它更漂亮些。”
裴怀恩闻言又看镜子,尝试对镜里那人露出个温和儒雅的笑来。
不带一点嘲讽的,干净的,没有任何恶意的笑,眼睛弯弯的,唇角定在恰到好处的弧度。
“嗯,看起来确实还不错,我觉得很喜欢。”裴怀恩满心欢喜的抚着脸皮,“话又说回来,十七真是太能干了,不仅脸皮做得好,替身找的也好,无论是身形还是别的,居然都能和我像到没一个人认出来。”
李熙听罢也觉得很赞同,忍不住连连点头。
“可说呢,不愧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人,对你平日的言行举止真够了解的。”李熙啧声道,“我同你讲,我那日虽然没有去观刑,却也听玄鹄与我绘声绘色的转述了,知道那人并非是死于凌迟,而是拼命从官差们的压制中挣扎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裁的。”
说着就站起身,随手从桌上抓了把小扇横在颈前,将它姑且比作长刀,再学着玄鹄昨日的复述给裴怀恩表演道:
“呸,一群杂碎,也妄想要本督的命?”
话说到这,下巴稍微再抬起来一点,居高临下的,神态看着嚣张极了。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本督认,可是放眼这世间,能把本督性命收去了的,除了老天爷劈下来的雷之外,也就只剩本督自己了——”
越演越起劲儿,面上逐渐浮起一层兴奋的红,顺手打开折扇摇了摇。
“啧啧,怎会这般像的。还有那个吃里扒外的柳四有,他也是个掉在钱眼里的坏东西,怎么我认识他这么久,我问他买小金傀,他就说没有,换成十七带了双倍的银票去找他,他就又有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
“……咦?不对呀,那柳四有当初为何要骗我?他要赚钱,总归只是价钱谈不拢,他只管问我坐地起价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张口骗我说没有?难道我还能带人去抢他的宝贝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真是个小气鬼。”
正抱怨呢,哪知没等李熙那边话音落下,裴怀恩整理衣裳的动作忽然一僵,倏地转过身来。
“……”
“……等等,等一等,你刚刚说什么?我竟不知,原来玄鹄居然是这样和你复述的么。”裴怀恩眼里茫然,怔怔道,“但这不对吧,先不提那柳四有是什么心思,单单只说小金傀——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真中过它的招,也知道中招之人形同木偶,舌根僵硬,哪能一口气儿的讲出那么多话来?”
不对,不对,似乎有哪处弄错了,裴怀恩顺着李熙的描述冥思苦想,一时觉着摸到点头绪,一时又自欺欺人的摇头,明明方才还在笑,现下却连声音里都透着慌张。
有些事,没听过便罢,可若一旦听见了,便会止不住的往深里遐想。
“李熙……我的意思是说。”
顷刻间,一些无比荒谬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疯长,裴怀恩因着这点突如其来的念头笑不出来了,他眼里复杂的抬起头,一瞬苍白下来的脸色被那张薄薄的假脸遮住,叫人看不真切。
“我是说……我好像忽然想起来,短短三天之内,即便是你,即便是皇帝!难道你就能从那些死囚之中……从他们之中找到与我身形完全相同,连嗓音都分毫不差的人么?”
第152章 性情
裴怀恩这话像声雷, 把李熙劈懵了,小扇啪嗒一下落了地。
“不……我找不到,但我以为十七早就找到了。”李熙说。
裴怀恩神情怪异的打断他, 说:“他前阵子在王陵, 每天见到的都是死人, 上哪去找?”
李熙回答不出, 眼神也跟着变得古怪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 当初李恕费尽心思, 又有南月这条线, 也才勉强得着四只小金傀。听说这小金傀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柳四有一个长澹人怎么能炼成?”李熙垂眼自言自语着, 声音很轻很轻,“难怪!难怪!十七把我们都骗了,他早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没有离开,他只是怕我们不答应, 他……他……刑场上死的那个人,大约是、是十七。”
从带人去挖王陵, 非得把那两具腐尸拖回来给李熙看开始,十七要打探李熙的态度,一连说了好几次自己不做亏本买卖。至于什么样的买卖是亏本买卖, 做到哪种程度才算是不惜代价,十七却从来没提。
但即便如此,即便十七把什么都做到了天衣无缝,对他们只说自己是离开京城了, 但放眼全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 能做到十七这样出神入化的缩骨和易容么?
意识到这点的裴怀恩眉头紧锁,面上一瞬变得阴狠,这样可怕的表情,再搭配上他如今这张温温和和的假脸,使人一见便觉诡异。
“他竟敢骗我!他将我当成个傻子耍!”裴怀恩拍案而起,牙齿都快咬碎了,“还说什么要离开,要焚尸,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将我骗到底,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每年的银子得埋地底,为什么要说再也不见,又为什么整日催着裴怀恩自己学易容,甚至还把时演传给他的秘籍都送给了裴怀恩?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一切,若细细想来,竟都有迹可循,要怪就怪当初他们谁也没深想,只顾一心沉浸在破局的喜悦里。
……但是实际上,这世上哪有什么毫无代价的破局?归根到底,不过是有人沉默着做了那颗“补天石”,将所有漏洞都舍身堵上。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裴怀恩站立不稳,李熙走过去扶着他。
虽然明白这事儿八成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了,李熙还是看不得裴怀恩难受。
“裴怀恩,你先别急。”李熙斟酌着安慰,张口说些连自己也不信的话,“保不准是我们多想了,毕竟我们谁也没看见十七上刑场,是不是?”
裴怀恩闻言就苦笑,点头说:“……是啊,谁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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