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丽嫔脸上的笑好温和,让宁贵妃抬眼见了,竟会有一刹那的恍惚,倏尔想起当年她们一同进宫之时。
宁贵妃想起来,她与丽嫔也曾是那样要好的姐妹,她们一同进宫又先后有孕,丽嫔当年更是指着自己的肚子与她起誓,直言日后一定不会与她争,否则就让自己与肚里的孩子一块被雷劈了。
可是后来呢?
后来因为御医的诊断出错,丽嫔并没能如她心里所期盼的那般,顺利诞下一名公主,而是与她一样生了皇子,一样升了嫔位,甚至得到一样的赏赐。
皇子是什么,皇子便意味着可以做皇帝——这让她怎能不怕?
是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丽嫔,她开始争宠,她最终背弃了与丽嫔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承诺,在丽嫔依旧对她毕恭毕敬,全然信任的前提下,怀着对丽嫔的愧疚,一步一步将自己送上尊贵的贵妃之位,距离皇后就只差一步……!
想到这,再加上丽嫔方才与她说的话,宁贵妃的脸色逐渐冷下去。
丽嫔这个恶毒的女人,平日装着不争不抢,恭顺听话,哄得她好苦!
若非如此,当年在她被裴怀恩以元氏要挟时,她又怎么可能想起双亲出身绿林,是在后来才归顺了朝廷的丽嫔,又怎么可能姑且放下对丽嫔的提防,亲自带元氏的画像来寻这女人,妄想对方能动用自己家中在江湖中的残存势力,替她寻人?
可这女人又是怎么做的?
一边对她说裴怀恩将人藏得太深了,实难寻到,一边却又暗暗打听到了元氏的真实身份,并且瞒着他们所有人,将元氏收作了自己的鹰犬,教元氏继续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云县!
一直到今日,直到今日……直到李熙从大沧回来,才派人配合李熙救元氏进京,跪在皇帝面前指证她当年犯下的罪。
……何其可恨!
正恼怒,丽嫔却忽然把灯提到她的面前来,替她扶正发间长簪。
宁贵妃怔住片刻,立即偏头躲过去,恨极了。
“谢文莺!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宁贵妃咬碎了牙,断甲陷进泥里,“你害我至此,现在又来我这装什么慈悲?帮李熙护送元氏回京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方才亲口对我承认的吗!”
丽嫔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微蹙起眉,面上隐隐约约地显出来一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良久,等宁贵妃骂累了,丽嫔方才清清冷冷地开口,说:“姐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你既然做下错事,就要让这错事永远烂在你肚子里。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单单只为了找到元氏这条漏网之鱼,便将此事悉数告知那裴怀恩,请他对你施以援手。结果怎么着?闹到最后,元氏反倒成了那姓裴的拿捏你的把柄了。”
宁贵妃目眦欲裂,打断丽嫔道:“你、你不要教训我!我难道不知自己做错?可我后来有没有求过你?”
“谢文莺,你难道忘记了,我当初带重礼登你的门,向你低头认错,对你许以一宫主位!可你又是怎么答复我的?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说你会尽力帮我找,你还说、你说你会竭尽全力替我除掉元氏这根眼中钉!就因为这些,我才默许你那不成器的儿子私下吞掉工部,默许他对霁儿阳奉阴违,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因为你的儿子为难过你,我许他平安长大,健康无虞!”
结果就养出来这么一对白眼狼,亏她从前还对丽嫔心怀惭愧,认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对于这些陈年往事,宁贵妃越想越恼,简直恨不得将丽嫔一口嚼了,可丽嫔却依旧温温柔柔地伸手过来扶她,笑着听她教训,仿佛与她亲密如常——但这却令她更加难以忍受。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女人。宁贵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这与她表演这种姐妹情深。
丽嫔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沉默许久,忽然幽幽叹了声气。
“姐姐。”
丽嫔放下宫灯,垂眼望着宁贵妃那张美艳跋扈的脸,轻声说:“好姐姐,你还是没明白,你忘了我曾以我肚里的孩子与你起过誓,我说我不会与你争,便是真的不与你争,那位子有什么好的呢?我不喜欢它,也舍不得我的锦儿为了它蹉跎一生,不得快活。”
宁贵妃睁大了眼,像是被丽嫔与她说的这些话震到了。
然而还不等宁贵妃反驳,便听丽嫔继续道:
“可是姐姐,你要为你的霁儿争,我虽然不赞同你,可也愿意帮你争。我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我已经寻到了元氏的行踪,是因为觉着你目光短浅,一听说这事,便会迫不及待地命我除掉她,可……若只是简单的将她除掉,又怎能比得过将她训成我们的一颗棋,让她彻底为我们所用,日后再替我们狠狠地反咬那裴怀恩一口,来的更划算?”
宁贵妃不听辩解,只反复说:“……一派胡言,全都是一派胡言,你与那姓裴的一样,你们全都想用那女人害我,你们全想害我!否则,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救她回京?”
听闻那裴怀恩在得知云县的消息泄露后,原本已下决心将人杀了,就算后来改变主意,书信也送得晚了,而那元氏之所以能平安进京,全因丽嫔早早便想办法在裴怀恩手下埋了人!
装着把元氏从玄鹄手里手里劫走,实际却是因为在与玄鹄过了几招后,心里不再相信玄鹄,要更抢先一步把她严密地保护起来,对外只说她死了,以免裴怀恩一击不成,又另外派其他的人来。
直到后面裴怀恩又再派人来传了放过元氏的信,他们站在外面望风的弟兄得到消息,方才与元氏临时商定,联手演出了这台没法查证的戏,把护送功劳全推给玄鹄,顺便骗过裴怀恩派来传信的人,没有冒这个头。
换言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裴怀恩有心要杀元氏,可是只要丽嫔想,元氏就还是能毫发无损地回到京都,区别只在于若不是裴怀恩临时变卦,丽嫔便免不得要在裴怀恩面前暴露出更多她在宫外的势力。
丽嫔……丽嫔一早便算准了要害她,丽嫔也要为自己的儿子争。是了,是了!放眼全天底下,没有人能抵得住至高权力的诱惑!
在这一瞬间,宁贵妃觉得自己什么都想通了,她双目赤红,疯子一般扑上来撕打丽嫔,却被丽嫔轻易扣住手腕。
“……姐姐,别这样,这样不漂亮。”丽嫔说。
和状若疯癫的宁贵妃不同,丽嫔这时仍然没露出什么大表情,只是眼里的失望比方才更多一些。
“姐姐,我没有骗你,你……你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蠢。”丽嫔哀伤地说:“那元氏是我的人,对我唯命是从,这么多年来,我若真想害你,何必还要等到现在,何必还要命她继续安分守己地待在云县?”
“……”
丽嫔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将宁贵妃劈得错愕抿唇,甚至忘记了挣扎。
“那你、那你现在又为何……”
为何忽然反悔,站在了李熙那一头?
越说声音越小。
高声咒骂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更何况,今天的丽嫔又实在叫人害怕。夜里的风很凉,宁贵妃觉得自己很头疼,疼极了——她本就不是个善于思虑的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心狠,手黑,还有豁得出去,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丽嫔有理有据地驳了。
可丽嫔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默不作声解开自己身上的氅衣,小心翼翼地披到她身上去。
……好暖。
就像她们两个刚进宫那会,她生下霁儿,得了承乾帝赏给她的十几匹金丝锦缎,也要分一半给丽嫔一样。
“姐姐,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你变了,你让我觉得不高兴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丽嫔终于开口,将宁贵妃从过去模糊不清的回忆中唤醒。
“你与皇上,其实都是我这辈子最看重、也最放在心上的人,我好喜欢你们,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们,我见到你们在一起,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嫉妒,我一直都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但我不想与你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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