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谭和陈礼延去门口抽烟,像是猜出了什么,半晌,阿谭说:“你动摇了是不是?还是觉得不爱了?”
陈礼延说:“我有过动摇,但我不是不爱了。”
阿谭不怎么奇怪,问:“彭彭怎么知道的?”
“我主动说的。”
阿谭顿时瞪大眼睛,夹着烟说:“你疯了?你真的脑子有病?”
“我有病。”陈礼延实在无法反驳。
阿谭骂道:“你去死吧,真的。陈礼延……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去想,但是最好别说。你还真的告诉彭予枫啊,你让他怎么做?你想让他怎么做?”
陈礼延被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容地答:“所以他走了。”
列车放慢了速度,彭予枫拖着自己熟悉的行李箱,在沿途的一个站台下了车。他四处望了望,这里和杭州、南京比起来,要小太多。旅客稀稀疏疏地排着队,彭予枫向出口走去,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快七年没回来了,这里是他以前不愿意回来的家。和陈礼延分开后,他终于有勇气回来了。
第61章 我天生如此
彭予枫和滴滴司机打了三通电话,两人最终在车站遥远的角落里汇合,彼此都为这种不离不弃的精神所感动。
新车站是后来修建的,自然离老城区较远,城市没有地铁,彭予枫坐在车后座,不用为了省钱去挤摇摇晃晃的公交。
曾经熟悉的风景和地名逐渐出现在彭予枫的视线里——可是,又完全不一样。彭予枫不敢眨眼,把记忆深处的画面和此刻的现实一一擦亮。很相似,但始终变得不太一样了。微小的细节最难寻,彭予枫的视线在流动的画面里停留,却只能发现路边多了一块崭新的广告牌。
“到了。”司机说。
“谢谢。”彭予枫去后备箱拿出行李。
家还在这。彭予枫站在一条老路的路口旁远远地对里面望。老路蜿蜒,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彭予枫知道那个尽头会出现十字路口,左边要过一条桥,还有一处垃圾处理站,右边则是另一条上坡的老街,一直通往彭予枫的学校。
小学就在坡上边,很普通的学校。
彭予枫的爸妈根本不懂什么是子女的教育,什么是学区房,他们跟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孩子上学就在家门口,划到哪儿读就在哪儿读,读成什么样全看自己造化。
彭予枫拖着行李箱往老路的里面走,进了一处旧小区。至此,彭予枫忽然发现,他先前来时的那点茫然和陌生全都消失了。前半生他在这里生活,不知道多少次经过这道门,这条路,他的身体全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帮他找回来了。
拎着箱子走上六楼,彭予枫握紧口袋里的钥匙,他心想,现在就要期待他爸没有换锁。
彭予枫一口气走上去,把钥匙插进锁眼,拧了一下,门开了。
他爸没有换锁。
他爸正在客厅里吃饭。
开门后两人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上,连半秒钟可以躲开的机会都没有。彭予枫呆立在那儿,觉得脑子有点不会转了——来之前在车上他想了特别多,但还是没想到开门就见到他爸在吃饭。
爸。彭予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眼睛注意到男人的鬓角白了许多,他爸高瘦,也没年轻时那么白了,穿得倒是干净利索。彭予枫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看见爸爸的这一刻,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他爸先说话:“回来了?吃了吗?”
这一瞬间,彭予枫仿佛回到小时候,他小声说:“嗯,爸。我吃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
装修简单,老家具一个没扔,彭予枫想换鞋,却没找到一双合适的拖鞋。他爸看见了走到他的身边,把脚下的拖鞋给他:“先穿我的,回头给你找一双新的。”
“嗯。”
“怎么突然回来了?”
“公司休假,回来看看。”
“都快过年了。”
“嗯。”
“你已经毕业了?”
“嗯。”
“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杭州。”
彭予枫拖着行李箱去自己的房间,看见他所有的东西都还放在原处。奖状、相片、毕业照、书、地球仪、电脑和键盘……都在。他爸没有把彭予枫的房间改成仓库,也没有给他的桌子和床蒙上白布。彭予枫走到桌边,伸手摸了一下,上面干净的,一点灰也没有。
“窗户打开通风。”他爸端着碗出现在门口。
“嗯。”彭予枫应道,伸手把房间的窗户打开,“爸你先吃饭吧。”
他爸说:“我吃完了,你是不是长高了,现在多高了,月薪多少了?”
彭予枫背对着他爸,摇摇头说:“没有,还是那么高。月薪……月薪还可以吧,公司待遇也不错。”
“待这里几天?”他爸还是没走。
“待到下周。”彭予枫说,“是不是大伯要叫去吃饭了,我今天不想去。”
“好。”爸说,“你先休息,我先不告诉他们你回来了。”
彭予枫坐在自己床上休息一会儿,他爸去收拾碗筷。过了一会儿他爸又总是凑到彭予枫的面前来,眼睛里带着犹豫不决的神色,彭予枫一看就知道他爸想问什么,预判性地回道:“爸,我今天真的不想说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出柜的那一个夏天,其实已经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讲遍了。但是彭予枫知道他爸不会放弃的,只是彭予枫也确实不想在今天接受审判。晚上他爸去买了卤菜,自己再做了盘排骨,彭予枫吃完饭不过九点多钟,他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这在杭州,从来没有过。彭予枫疲惫地躺到床上,无意中打开支付宝看看,发现自己步数没有关,陈礼延还过来偷了一次他的能量。
彭予枫:“……”
两人的支付宝好友加上后没说过话,只是在去年有过几次转账。陈礼延给他发的红包金额都很大,但也只有几次。从上一个冬天到这一个冬天,好像过去很久很久。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的支付宝头像,发现他的自拍背景还是那间两人同居过的公寓。
彭予枫没有删掉陈礼延的微信,甚至没有取消置顶。
他说不上来,两人的确是分开了,陈礼延在他心里留下一小块很深的疤痕。彭予枫仔细去寻找着疤痕的源头,发现还是同一个地方——埋着朋友界限石碑的荒地,泥沼,空洞。
如今,又只剩下彭予枫一个人。
彭予枫重重地叹一口气,他听见窗外老街忽远忽近的喧闹声,听见熟悉的街坊乡音,却再也听不见湖水拍打岸边礁石的潮湿。这里同样没有西湖,奇怪,他怎么又开始想念西湖。
第二天,彭予枫起得很早,一夜好眠,家乡的空气里像是充满一种不知名的催眠剂。
客厅的桌上有早饭,爸留的字条说:去钓鱼,晚上回来吃饭。彭予枫对着字条笑了笑,心想他爸这个爱好还是没变,钓鱼钓了十几年。
这样也好。彭予枫昨天已经刻意表现出了疏远。他想要一段可以思考的时间,回老家是直觉帮彭予枫做出的选择。他想,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一个人消化着很多事情,有关他爸,有关他妈,有关他自己。直到在陈礼延的面前情绪完全爆炸,彭予枫才恍然大悟,他好像不能再这样了,他“消化不良”很多年,身体中的器官都快病变。
于是,彭予枫拿着钥匙,也给他爸留了字条:去看看我妈,有事找我打我手机,号码可以存一下。
在公墓也找了许久。
这是一个冬日的阴天,除了彭予枫,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彭予枫顺着路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找到了妈妈。他口袋里装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拿出来放在他妈面前。妈妈的照片是他选的,很年轻,身上的那件红色的短款夹袄,是抱着彭予枫照相时穿的那件。妈妈节省,一直很少买新衣服。
“妈。”彭予枫叫了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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