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很平常地醒来,感受到彭予枫睡在他的怀里,幸福地赖了一会儿床。他们晚上要出去吃饭,秋天即将结束,冬天就快到来,一转眼今年又要过去,今年在陈礼延的生命中,是不是最重要的一年?
起来后,彭予枫穿着毛衣蹲在客厅里,猫的碗已经空了。陈礼延在浴室洗漱,听见彭予枫温柔地跟猫说话,又听见一阵猫粮落在碗里的清脆声响。陈礼延对着镜子微笑起来,他很喜欢现在,很喜欢彭予枫给他带来的一切。
“晚上见。”陈礼延说。
彭予枫看着他,也说:“晚上见。”
他看起来好像有话想对自己说。陈礼延下楼,把车开出去之后想到,之后要找个机会问问彭予枫。
爸爸今天没有提前等他,反倒是把他叫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陈礼延很少来这里,在茶馆的榻榻米上躺了很久,才听见他爸的脚步声。
“吃饭了吗?”爸爸脱掉外套,对他问道。
陈礼延坐直身体,回道:“吃了些点心,不算太饿。”
爸爸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服务生进来添了茶水,再次帮他们把门关上。午后的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户洒进来,爸爸的语气依然很和善,但显然今天像是有特别的话要对陈礼延说。
陈礼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种感觉如同上学时期老师点名,明明拼命把头低下去了,祈祷着别喊我,但最终还是从老师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于是,陈礼延叹一口气,从座位上坐起来。
有时候害怕什么,反而就会发生什么。墨菲的定律围绕着陈礼延,最终像是一只讨厌的黑色乌鸦,收起翅膀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收敛起平日里的笑容,问道:“爸,找我有什么事?”
中年男人穿着得体,看起来不像是商人,倒是拥有一种学者般的儒雅。他沉默地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礼延的胃里涌现出一股如飓风般的力量,霎时间将他的五脏六腑冲散。这短短的一刹那,万千思绪涌上陈礼延的心头——爸怎么知道的?他知道彭予枫了?杨佳不会说了什么吧?不,等等,杨佳也应该不会知道彭予枫是他的对象。
爸爸看了一眼陈礼延,见他没有立刻回答,了然道:“那就是了。”
“……嗯。”陈礼延回过神,攥紧放在桌下的拳头,决定还是先按兵不动。
爸爸给陈礼延的空杯续上茶,慢慢地说:“当然不是特地找人盯着你,是你哥有一次在外面……看到的。”
陈礼延和彭予枫经常出去吃饭,“外面”的范围实在太大,但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有重合也很正常,毕竟陈礼延有时候也是在网上看到推荐之后才去的。
“嗯。”陈礼延干巴巴地说,“在哪儿?”
爸爸含糊地说:“西湖那边。”
两人又陷入一阵无法掩饰的尴尬之中,陈礼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他爸要和他说的事情——他爸究竟知道多少?仅仅是看到的吗?那也可以说是捕风捉影,爸爸未必会完全相信?
爸爸清了清嗓子,有些疲惫地看向陈礼延,他的眼角已经布满皱纹,他思忖着,试探着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让你去见杨叔叔的女儿,你也没有拒绝。”
陈礼延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开。
爸爸说:“看着我。”
陈礼延的肩膀像是被两块沉重的石头压住,又转过头看着他爸,依然没有说话。
“看着我。”
陈礼延第一次见他爸的时候,他爸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根本不熟悉这个男人,很腼腆地躲在保姆的身后。
“小延。”爸爸说,“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记得你以前交过的女朋友……之前你还和爸爸提过一个叫’婉瑜’的女孩子……就是在去年,对吗?”
陈礼延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嗯,对,去年。”
“那现在呢?”爸爸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陈礼延晃晃脑袋,将那蹲在头上的乌鸦驱赶走,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依旧在颤抖,他尽力压下在胸腔中乱跳的心脏,想要干脆对爸爸解释清楚,但是——
“你不对我说,是因为害怕吗?”爸爸的手指转了转瓷杯,“怕我不理解?”
“嗯……”陈礼延胡乱地点点头,“有一部分,主要是,我突然变成同……”
爸爸忽然提高声音,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小延。”
陈礼延惊讶地愣在当场。
爸爸沉声道:“小延,你不用害怕,你是我的儿子,虽然你从小没和我生活在一起,虽然你妈妈……但爸爸心里始终是有你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害怕我,我不会断掉给你的钱。”
陈礼延眨了眨眼睛,在努力消化着爸爸的话。
“小延,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了解你。”爸爸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非常难得地在陈礼延的面前点上一根烟,“我猜你只是觉得一时新鲜,所以……”
“不是的!”陈礼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是觉得一时新鲜,爸,你说的对,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是觉得你很难接受,但我对于……”
爸爸吐出一口烟,伸手按住陈礼延的肩膀,把他重重地往下一压,低声说:“小延,你不要激动。”
“爸,我只是想说……”陈礼延挣扎起来。
“我就当你今年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吧,今年你多大?二十五了?”爸爸自顾自地说,“你二十五了才意识到吗?我觉得你并不是天生如此……好,退一万步说,你有过犹豫和摇摆吗?”
陈礼延的牙齿打颤,爸爸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却越来越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窗外的阳光灿烂无比,落在江水上,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光带。
爸爸的话则像一条冰冷冷的蛇,爬行在陈礼延的身上,蛇信子舔舐他的耳朵。那双眼睛的主人比他更有人生经验,陈礼延的二十五岁,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笃定和成熟。
爸爸再次说:“我不怀疑你现在的感受,但是那太难了,小延,你其实不知道你选择的路将真正面临着什么……你到三十岁,四十岁……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大部分人还是需要一个家庭。小延,你没想过吗?”
他没想过吗?陈礼延浑身一颤,停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想过吗?不,他想过的。他其实……其实一直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前不久遇上郝云飞的那天,他抱着郝云飞的女儿……他没想过吗?
他想过的。
“你对这段关系有过犹豫吗?”爸爸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嘴角缓缓地上扬,宛若看穿陈礼延,男人语气放缓许多,带着诱导性,“哪怕一秒钟。”
陈礼延喃喃地说:“哪怕一秒钟?”
“对。”爸爸说,“哪怕一秒钟的犹豫。”
陈礼延僵硬了几秒,随后猛烈地咳嗽几声,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他头晕眼花地从榻榻米上走下来,因为不小心,膝盖砰地撞上桌角。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陈礼延,陈礼延却来不及停下等待疼痛过去。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说道:“爸……爸,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我可能得先走了。”
爸爸沉默地看着陈礼延弯腰穿鞋,然后把门打开,并没有阻止他离开,却也没有对他说再见。陈礼延走到茶馆楼下,询问洗手间的位置,然后去里面直接用冷水冲脸。那冰冷的水一下子溅到陈礼延的眼睛里,陈礼延揉了揉眼角,忽然在一瞬间看不清周遭的事物。他一拳打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剧痛再次从手上蔓延开。
陈礼延绝望地闭上眼睛,摸索到一旁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再次睁开眼睛,陈礼延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一片。他在白炽灯下看着自己,心想,这个人是他吗?这个人是陈礼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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