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等他转身,忽然就看到那皮影人物原本黑黝黝的眼窝里,竟然缓缓流下了血泪来。
皮影人物抬起手,灵活精巧的骨架支撑着它如真人一样的行动,伸向燕时洵。
似乎是想要拽住燕时洵,将他留在这里。
灯花爆燃,发出一声火花的鸣响。
刹那间,整个房屋连同着外面的院子全部黑了下来,燕时洵的视野内天旋地转。
他像是一脚踩进了沼泽里的旅人,空落落踏不上实地,被黑暗拖拽着滑向深处。
等燕时洵再次睁开眼眸,视野内的黑暗逐渐退去时,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村子里。
只不过,和刚刚安宁祥和的夜晚村庄不同。
这里……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燕时洵看到,自己依旧在刚刚的村屋里,只是从摆设和收拾得干净整齐的物品上来看,这里是有人居住的,但是现在人并不在房子里。
反倒是院子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吵闹和欢呼声。
燕时洵推开门,循声望去,就看到不远处在夜幕下,一簇簇火把忽上忽下,像是很多举着火把照明的村民在跑动。
他眯了眯眼眸,随即因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而心脏一颤,赶紧迈开长腿飞奔向火把的方向。
橘红色的光亮像是夕阳将坠的日轮,将无星无月的天幕映成血一般的红。
村民们欢呼着,怪叫着,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晃动着像是狰狞鬼影。
而在他们前面,女人紧紧拽着年幼男孩的手,仓皇奔逃。
她面如金纸,汗珠豆大,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唇瓣被牙齿深深咬出了血痕,看来身体情况并不好,只是在勉力支撑着而已。
女人扶着圆滚的肚子,时不时面面带惶恐的向后张望,但是却依旧无法抵抗身体的虚弱,脚步很快就虚浮着慢了下来,踉跄欲倒。
她身边的男孩即便年幼,却已经懂事,用稚嫩瘦弱的肩膀试图支撑起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
但是,他太小了。
无论是身后豺狼般兴奋狂欢的村民们,还是眼前他的母亲,和母亲腹中未出生的孩子。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滑向悲剧的深渊,什么都做不到。
女人摔倒在地,血色在她的裙摆上晕开,她绝望的哭求路边的村民,但村民却只是闭上了眼睛,在重重顾虑下没有向女人伸出援手。
看着身后很快就追上来的村民,女人一咬牙,强撑着爬起来,带着身边的男孩继续踉跄着向前奔跑。
但体力不支的女人和孩子,与身后年轻力壮的村民们相对比,就像是兔子一般柔弱,可以毫不费力的咬穿喉咙。
可是村民们显然并不准备这么快结束一切。
他们像是围猎兔子的野兽,大笑着驱赶着女人,以她的狼狈和哀求取乐。
高举的火把映亮了湖水,荡漾的水面倒映出一张张扭曲狰狞的脸,如同鬼面。
而女人慌不择路,被石块绊倒,惊呼着歪倒向湖水。
妈妈——!
男孩瞪大了眼睛,发了疯一样飞扑过去,想要拽住母亲。
但却失之交臂。
女人的神情定格在仓皇恐惧之上,但笨重脱力的身躯,依旧不可制止的摔进了湖水中。
“噗通!”一声巨响。
女人在冰冷的湖水中大声呼救,奋力挣扎,湿漉漉的头颅浮出又沉下。
她拼命的伸出手臂,想要谁来拉她一把。
但是村民们已经跑到了湖边,慢慢停下了脚步,围在湖边冷眼看着湖水中挣扎的女人,因为她的痛苦而哈哈大笑。
想要冲进湖水里救回母亲的男孩,也被身强力壮的村民抓住,提在手里任由他扑腾挣扎,悲愤怒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女人慢慢挣扎不动了。
冰冷的湖水呛进了她的口鼻,带走她的体温,让她本就无力的身躯,越发的虚弱冰冷,提不起半分力气。
好冷,好疼……好累。
女人隔着冰冷的湖水,最后疲惫而深重的看了岸上的男孩一眼。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无力抬起手臂挣扎,慢慢的沉下了湖水。
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映照着火把,夕阳破碎于此。
女人再也没有浮上来过。
男孩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带着还没有出生的孩子,沉入了湖底。
寒冷的山风带走他的体温,耳边只有哄笑和欢呼的怪叫声,兴高采烈的人群中,他母亲的挣扎和死亡,都像是供人取乐的皮影戏。
男孩目眦欲裂,恸哭声撕心裂肺,如同幼兽失母咳血以泣。
哭声回荡于群山湖泊之间,一层层回荡叠加,宛如群鬼嚎哭不止。
村民们被吓了一跳,随后恼羞成怒般对男孩拳打脚踢。
然而凌厉的拳风刮过,重重摔倒在地的,却是动手的村民。
燕时洵眼眸赤红,压抑着怒气的身躯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指骨用力到泛白,所有挡在他身前的村民,都被他毫不留情的一拳掀翻。
原本围在男孩身边的村民们也发现了燕时洵这个陌生人,纷纷放开孱弱幼小的男孩,往燕时洵的方向涌来,大声质问他是什么人。
燕时洵紧紧抿着唇,冷冽的眉眼间除了愤怒之外,没有半点被包围的恐惧,拳拳到肉的沉重声音越发激起了燕时洵的战意,一拳比一拳狠厉,将村民们砸得满脸鲜血,摔飞出去。
很快,刚刚还趾高气昂的村民们,就在湖边躺了满地,捂着自己的伤口哀嚎。
而被村民们扔下的男孩,也已经第一时间就冲进了湖水中,试图救起自己的母亲。
只剩下燕时洵站在湖边,垂着头望向湖中的男孩,一言不发。
双拳的指关节带着擦伤血痕,血液沿着他的手指慢慢滴落下来,但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般,站在满地哀嚎的村民中,看着男孩的眸光带着不忍。
让一个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带着尚未出世的妹妹沉入湖底……这是野兽也达不到的残忍。
但更残酷的是——
燕时洵很清楚,他所看到的,都只是皮影戏而已。
这一切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发生,早已经成了定局。
他救不了坠湖而亡的女人,也救不了被仇恨和愤怒淹没的郑树木。
即便他现在踏着满地哀嚎的村民,也有可以掀翻整个村庄的力量,但是……他来迟了几十年。
燕时洵沉默良久,耳边是男孩哀恸的哭嚎和哗啦啦被拨动的水声。
但就在燕时洵发觉了湖水中男孩渐渐被冻得青白的面色,上前一步,想要将男孩从湖水中捞出来的时候,轻盈的脚步声,忽然在他身后出现。
燕时洵立刻警惕的回头望去。
却见郑树木拨开湖边树木垂下的枝条,从坡上缓步走来。
他垂着头,散落下来的头发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白,早已经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沉痛。
“燕先生。”
郑树木的目光越过燕时洵的肩膀,看向湖水中哭嚎至嘶哑的男孩:“你发现了……对吗。”
“那就是我,和我死去的母亲。”
第265章 晋江
在听到郑树木的问话时,燕时洵沉默了一瞬,随即才抬眸重新看向他。
他能够察觉到,此时站在他眼前的,就是之前他在郑树木家中见到的同一人。
而郑树木能够出现在这里,也印证了燕时洵之前的猜测。
——郑树木,就是主导了皮影戏的幕后之人。
白师傅的愧疚是对郑树木的,他亲眼看着郑树木从满怀天真梦想的孩童,变成了只剩下仇恨的恶鬼。
因此,白师傅对郑树木予索予求,不管郑树木想要做什么,白师傅都只会点头答应,不会拒绝。
也因此,郑树木得以将整个村子都带入了皮影戏中,并且置换了皮影戏人物和真人的身份,甚至欺瞒过了天地。
但燕时洵还是有些疑惑。
为何在白师傅口中,郑树木并非幕后之人,甚至还要他去救郑树木?
从哪里救,明明郑树木才是这一幕皮影戏的主导之人,白师傅才是切实掌握着皮影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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