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的四面石壁上,全都被凿刻着形象各异的飞鸟走兽,甚至还有壁画。
燕时洵大致看了几眼,发现壁画上刻画的,正是千年前的邺地战场。
可以看得出来,负责雕刻壁画的匠人对于邺澧和将士们,是真心的爱戴和敬佩。
匠人把邺澧和将士们雕刻得高大神武,而敌军看起来贼眉鼠眼,阴险狡诈,活灵活现得让观看者都讨厌起了那些敌军。
燕时洵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
如果不是他认识邺澧,怕是真的会相信壁画上对于邺澧“身高九尺,孔武有力,力能扛鼎”的描述了。
不过看到有人如此爱戴邺澧和将士们,还是让燕时洵很高兴。
虽然这里并不是正常的陵墓,但当年的村民们倔强的不肯让自己的恩人落人一级,仿照着王侯将相的陵墓,该有的一样都不缺。
甚至沿着壁画石壁的下面,还堆放着很多陶土制成的器皿。
虽然不是金银珠宝的昂贵物品,但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器皿在烧制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
无论是陪葬器物或是壁画上面的花纹图案,虽然比起真正的珍宝虽然还是粗糙了些,但在燕时洵看来,最珍贵的并不是这些物品。
而是百姓们对于邺澧和将士们的爱戴。
他们对于邺澧的尊重和肯定,才是最珍贵的宝物,是没有加冕的王冠。
在看清了村民们的用心后,燕时洵也不由得为邺澧感到由衷的自豪。
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眸里满是温柔神色。
等燕时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周围环境的阴冷,行动没有阻碍之后,就迈开了脚步,向陵墓的深处走去。
借助着手里的光团,他在行走间逐渐看清了这处陵墓的构造。
条件简陋,但村民们却有大智慧。
他们巧妙的借助石壁本来的形状,设计成了用石壁本身的构造来支撑整座陵墓的方式,并且在嶙峋凹凸的石壁上借助石块走势,雕刻成奇珍异兽,沙场百景。
就算燕时洵不认识邺澧和将士们,单是从这一幅幅连续的壁画上,也能够看得懂当年将士们的功绩。
一生驰骋沙场,从无败绩,却为了保护城池里无法撤离的老弱病残,咬牙驻守邺地,为了保护百姓们而亡……
他们的死亡,是他们最耀眼的功绩。
即便时间过去百年千年,也无法磨损他们的光芒。
燕时洵走得极慢,不想错过石壁上每一幅生动的壁画。
借由这些壁画,他对邺澧生前那段时光的了解,也越发加深。
当年威风凛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将形象,在燕时洵的心里迅速生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惊叹于邺澧当年的战绩和威严来。
“虽然你不在这里,但姑且夸你一句好了。”
燕时洵轻笑着,眼眸中洇染爱意:“很厉害,你成为了那些百姓们的英雄。”
如果邺澧听到燕时洵难得吐露于口的夸赞,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燕时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壁间,无人听到。
再向陵墓深处走,景色逐渐开始改变。
不再是之前的陪葬品和壁画,而是变成了已经腐烂的武器。
上面铜锈斑斑,长矛和箭矢的木杆更是早就腐朽成烂泥,只剩下金属的器件还残留了下来。
燕时洵蹲下身查看,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当年村民们为将士敛骨的时候,也将战场上的一些武器捡了回来。
这些武器上面,都刻着“邺”字,是将士们曾经用过的兵器,也被村民们当做陪葬品,放入了陵墓中,陪伴在将士们身边。
武将手边,怎能没有武器?
燕时洵站起身时,也在感叹于村民们当年的细心。
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不仅要把将士们的骸骨准确从双方皆亡的战场上找出来,还要将如此大量的骸骨运回来,对于当年的人力运力而言,绝非一个小事情。
但在如此巨大的工程下,村民们却有条不紊。
不仅没有让虎视眈眈的新势力抓到,甚至还把将士们遗留在战场上的兵器捡了回来。
这些分不清主人是谁的兵器,都作为陵墓的陪葬品下葬,陪伴在将士们身边,是村民们对将士的敬重。
当百姓真心爱戴某人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里都会藏着他们的真心,真正的历史不在史官笔下,而是在百姓们心里。
即便后世忌惮,从史书里抹去了这一场惨烈的屠城之战,让邺澧声名赫赫的功绩从历史中消失,不肯将十万人杀死百万人的失败显露给后世之人看。
但真相,是藏不住的。
天地鬼神知道,百姓们也知道。
那些真心的爱戴,藏匿于山川之下,魂兮归来,依旧守卫邺地,不肯离去。
当燕时洵走到第二扇石门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住了。
第一扇石门之后,是村民们对于将士们一生功德的记述,以及尽可能凑出来的陪葬品。
那第二扇石门之后,就是将士们的尸骨。
邺澧的遗骸,也会陈列在这扇门之后。
明明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邺澧接受他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但是真正靠近遗骸的时候,燕时洵还是有片刻犹豫了。
他并不畏惧尸骨。
作为驱鬼者这么多年,不管是形象再狰狞可怖的尸骨,还是强大的厉鬼,燕时洵都曾见过,并且他亲手处理和埋葬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当尸骨的主人是他认识,甚至是爱着的人时……
燕时洵无可抑制的想起了很多年前,李乘云的遗骨被送回滨海市的时候。
他亲自为李乘云打理遗容,亲手为李乘云合上了棺木,看着他唯一的亲近之人,慢慢被一捧捧黄土埋葬,知道从此便是阴阳之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即便他幸运的得到了再一次在旧酆都见到李乘云的机会,但是他却又一次的迎来了与李乘云的分别。
第二次,是永别。
李乘云魂飞湮灭,主动放弃了大道给他的生机,更不给燕时洵留一丝犹豫的机会。
他为了大道苍生,亲手杀死了自己,彻底斩断了一切灾祸卷土重来的可能,保住了此后人间千百年的平静。
可那一幕,却被深深印刻在了燕时洵的心中。
当他睡在离开西南的商务车上时,梦里都反复是李乘云最后坠落入深渊,却看着他微笑的那一幕。
噩梦不曾苏醒。
燕时洵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知道,那一幕会成为他心底溃烂的伤疤,不可愈合。
而现在,他又要亲手送邺澧成为大道。
燕时洵的手掌放在冰冷的石门上,却一时犹豫不敢推开这扇门。
在靠近遗骸之后,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他很清楚,自己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特殊体质,会引来大道时刻的关注。
这既是最好的向大道展示人间,寻求力量的方式,却也会有隐藏的问题。
——他所看到之物,也会是大道看到之物。
大道一直垂眼于他,在他周围的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关注范围内。
即便这里是鬼神的埋骨地,大道无法插手。
但是因为他在这里,而邺澧对他并不设防,或许……
借由这一点,大道会看得到埋骨地的情况。
以燕时洵对大道的了解来看,大道不会存在任何温情,只会以最严苛的理智行事,做出绝对理智的判断。
燕时洵会因为担心邺澧而有所犹豫,但是大道却不会。
它想要的,是对于万物生灵绝对的保障。
而邺澧,就是大道最好的备用选项。
只要大道倾颓衰弱,接纳了自己的过去、从鬼神成为大道的邺澧,就会成为新的大道,代替旧的大道支撑起天地。
燕时洵曾经也有和大道相似的想法,但是他认为随时可以为了万物生灵牺牲的,不是邺澧。
而是他自己。
燕时洵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去,自己却依旧存活的情况。
更何况,当他面临不可回头的抉择之时,才因为这份不应该出现的犹豫,猛地发觉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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