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时日漫长,鬼女们闲来无事就只能闲聊八卦,被脾气阴晴不定的新主子抓到了之后不过忐忑了片刻,就又燃起了好奇心,开始扒别的事,比如——
“听说明霄和他弟弟情谊甚笃,明霄死了,他弟弟就没有做什么?”
鬼女们看问题的角度甚是犀利,一个梳着堕马髻点着两靥妆的鬼女眯起眼睛:“灭了他徒弟的满门算不算?”
“啊?!”这个回答显然是超出了鬼女们的认知,一群环肥燕瘦美貌多姿的艳鬼头顶冒出了问号,“他哥哥死了,他去灭了自己徒弟的满门?这是什么逻辑?”
“谁知道呢,许是失心疯了也说不定,他提着鞭子冲进人家祠堂,一鞭子打飞了人家亲爹叔伯的头,好家伙,那血飙的整个祠堂都红了,这场面,我当年化鬼索命都没有这么狠。”
她说的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目睹了魔尊鸣雪如何杀人灭口一般。
实际场景当然没有她说的这么血淋淋,魔尊杀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血腥。
蓬莱荼氏自从出了一个拜在明霄仙尊座下的未来太素之主后,就一路飞黄腾达,从早年的不入流小家族,顷刻之间变成了可以号令蓬莱众氏族的庞然大物,要不是还有个子弟被魔尊收下了,他们不得不收敛一点,怕不是都要鼻孔朝天了。
但是在魔兽潮之后仙魔隔阂渐消之际,荼氏的风光就真的没人能阻挡了,仙界有个荼兆即将挑起太素剑宗的宗主之位,魔界有个荼婴是公认的下一任魔尊,这一双子弟都出自荼氏,惹得旁人不得不对荼氏退避三分。
而鸣雪就是来处理这最后一个大问题的。
明霄是护道的仙尊,不能做这种杀人亲族的事情,鸣雪却没有这种顾忌,他提着鞭子踏进荼氏宗祠时,正逢小祭祖,族中位高权重的几位长老都在,刚好方便了他一锅端。
杀人最好也是要找个理由的,正好他手里有个现成的。
黑衣的魔尊神情冷凝苍白,长鞭一抖,卷住了荼氏家主的脖子,这个男人正是荼婴荼兆的父亲,修道者都驻颜有术,他还是端庄儒雅的中年模样。
“我本来都快忘记了,但是忽然想起来……天生异象,日夜颠倒,海流倒灌——有没有听着很耳熟?”他轻声慢语,声音里没多大情绪,“谁给你们的胆子,来利用我和明霄?”
几名长老的脸色霎时变了,青青紫紫好不精彩。
他们做下那件事时已经是多年前,这么多年来,借着这个谎言,他们收获了无数的好处,可以说荼氏的发迹有一大半要归功于这个谎言。
荼婴荼兆未出生时就被检测出了资质非凡,好好培养的话可以为族中增添巨大助力,但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是谁第一个提起仙尊魔尊出生时的异象,同为蓬莱子民,明霄仙尊的辉煌谁不羡慕?如果荼氏也能有一个“明霄仙尊”……
贪婪人心催生出无穷勇气,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幻术阵法频出,终于在双子出生的那个夜晚营造出了昼夜颠倒海水倒流的景象,又推动人们将之与明霄鸣雪的事迹贴合,富贵权势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荼氏的大门。
而他们需要付出的,说到底不过一个被贴上“鸣雪第二”的小小婴孩罢了。
只是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正主竟然会找上门来。
“我这辈子,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狗屁不通的预言——”魔尊轻慢地吐字,手中却没有半分迟疑,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喀嚓,鞭子末端的男人已经了无生息地垂下了头颅。
“既然你们喜欢,那就去找那个人给你们也占一卦。”
犹如地狱里的低语,长鞭弹开尖锐刀锋,刮向那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的人。
蓬莱荼氏主支一夜之间凋零,太素剑宗新继任的宗主对此不置一词,短暂年岁里堆积起来的庞然大物顷刻打回原形,而做下这事的鸣雪魔尊不知去向,便是有人想要报仇也找不到门路。
大部分的人说鸣雪是回了魔域继续做他的魔尊去了,但魔修们对此嗤之以鼻,谁都知道鸣雪根本没有回过魔域,连魔宫里头的魔尊都换了一个,说不准这个暴君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仿佛是一个什么奇怪的巧合般,新魔尊与太素剑宗的新宗主又是双生兄弟,比上一代好一些的是,仙魔不再开战,魔尊常常偷摸着跑到昆仑山探亲,但有时候也不仅仅是探亲——
昆仑山最高的那一处断崖下,埋葬着太素剑宗历代宗主的遗骸,断崖下是万丈深湖,雪山特有的清澈水质令修道者可以一眼看到数千丈以下的水景,雕琢着古朴花纹的棺木被重重锁链环绕牵系,沉在水中,最早的那一具棺木沉在水底已经看不见了,而最新的那一具正卡在视线所能到达的最深处,明暗交汇的一线。
宗主遗骸由下一任宗主亲自收敛合棺,也由继任者负责安置入水,锁链一旦系上,就是继任者自己也打不开,为防有胆大包天的蠢货盗墓,铁锁被斩断,棺木内的所有东西就会化为飞灰。
在水线明暗的交界处,锁链捆住了一具形制普通的棺木,唯一不普通的是,牵系棺木的锁链上还躺着一个人。
黑衣黑发,闭目沉沉如睡去,一手还紧紧握住棺木上的锁链,好像稍有动静就能让他从沉眠中惊醒。
水下是极致寂静,连昆仑单调寂寞的风雪呼啸都传不到这里,铺天盖地的只有绝对的寒冷。
——这是一个绝对孤独的守墓人。
历代宗主埋骨的断崖深潭是太素剑宗的禁地,在位的宗主有时会来这里坐一坐,不来也没什么,荼兆就很少来这里,比起凄冷的寒潭,他更喜欢待在师尊院子里那棵大树底下,倒是荼婴经常偷偷溜过去,在山崖上一坐就是几天,荼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师父都在底下了,还能不让人看看吗?
事实上,不仅是荼婴,巫族有时也会派人过来,毕竟是差点和明霄仙尊结为道侣的天衡星君,他要来也没人敢拦着,唯一一个敢拦着的已经把自己沉到水里去了。
不过他也只来了三次,间隔两年,荼兆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加虚弱消瘦,最后一次来时是由侍奉的巫女和弟子亲手扶着走上去的,只站了半刻钟就不得不离开。
第四次来的就是已长成翩翩少年的摇光星君了,他穿着和天衡星君一模一样的深紫色大袖深衣,长发披在肩后,银冠丝帘遮面,宝石琉璃结成的发饰缠绕在发丝中,如璀璨银河倾泻。
如果不是披在肩头的素白祭披,荼兆几乎要以为见到了年少模样的天衡星君。
他看看跟随在摇光星君身旁寸步不离的蓝衣青年,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便见银冠紫衣的年少星君朝他微微颔首:“摇光奉先师之命,前来祭奠明霄仙尊。”
巫族排外,大祭司的交接也从来不为人所知,荼兆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乍然一听着消息还是怔了片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净土佛宗才敲钟晓谕佛门,闭关多年的梵行佛子圆寂,肉身化舍利子,镇在万佛林中,新佛子不生勘破红尘心境圆融修行闭口禅,今年巫族又新丧,短短几年,仿佛惊才绝艳的天才们都纷纷离去了一般。
摇光沉吟片刻,坦然相告:“正月十七晚,恰逢鬼蜮鬼门大开,头年新鬼入凡间探亲,大祭司是后半夜辞世的。”
正月十七鬼门大开,头年新死的鬼魂们会顺着流到凡间的忘川河回去人间,看一看还活着的亲人们,而凡间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点起白灯笼,为流离的魂魄们照亮回家的路。
巫族不是很相信这个习俗,毕竟是凡间才有的节日,修者死后不入鬼蜮,哪来的魂魄回家。
极东之地离危楼最近的天冠城倒是按规矩点亮了满城灯笼,光芒闪烁间,连数千里外的危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像是凡间的星图。”摇光跪坐在大祭司床榻边,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轻声说。
榻上的男人也在往窗外看,昔日风华绝代的危楼天上人已经病入膏肓,曾经能弹拨星轨的手指无力地搭在锦被上,满头墨发退成斑驳的白,他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时候,摇光总惴惴不安,疑心他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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