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说巫主是稚龄弱童不记得人的也是你。
荼兆在心中腹诽着,能忍住不接下这个话头的实在不是人,荼兆就是个正常人,所以他问了:“希夷君与天衡星君此前有旧?”
要希夷来说,到这里为止他已经不想再演了,荼兆性格沉稳,不是会多嘴的人,讲到这里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不过他正打算扔给荼兆一句“干你何事”,就先一步探查到了站立在天井下无声无息的红衣厉鬼。
……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听什么墙角!
鬼王只得又坐了回去,思索着怎么把“鬼王巫主前尘二三事”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元华知道。
要补上邵天衡和巫主一模一样的补丁,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唔……那得看你说的什么旧。”
鬼王傲慢地侧着脸,长腿踩在琉璃瓦上,好似画中妖魅成了精:“确切地说,我欠他一条命,这个解释够不够?”
荼兆疑惑地皱起眉头,不是他不懂,而是倘若有这么深的缘分在,那么巫主怎么可能忘记他?
希夷瞥他一眼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带点儿嫌弃地说:“我不是说了,那时他尚未继承巫主之位,仍是稚龄之子。”
说着,他的眉眼舒缓下来,像是沉入了一段泛黄的旧事。
“虽是稚龄,他已显露出了绝佳的天赋,见我将要命丧流民之手,违拗星轨也要救我。”
“可是天命就是天命,他救了我一回,没能救得了我第二回 。”
第77章 惊梦(二十一)
说起自己的死亡时, 鬼王脸上显露出了一种令人颤栗的冷漠, 好像他说的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连路边花草的盛开都比这更值得在意。
元华站在楼下,隔着一层檀木楼板和堆砌的琉璃瓦听着上方平静无波的声音。
“乱世里人命比草贱,灾民流离失所,四处投奔亲友, 找不到活路的大多就落草为寇,靠着占据山路劫道为生。我从都城离开, 随行车架寥寥,被一伙势大的流民盯上,身旁仆从多数丧命于此, 我本以为那里就是我的埋骨处, 恰巧天衡从此地路过。”
“那时候他还没有继承这个名号, 不过是巫族的少祭司, 十一二岁的年纪,性子活泼,不服天不服地,连星轨都不看在眼里。”
“他从巫女们身边偷偷溜走玩耍,正巧看见我遭难……”希夷君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似怜似恨,“少年人意气风发,不信苍天和鬼神,就算是笃信星命的巫族里, 也会出一两个叛逆者。”
“他看见了我的星轨应当终结在此,却执意要救我。”
鬼王素日里说话总带有戏谑轻佻的味道,语句声调似乎循着某种典雅古老的韵律,听起来像是无韵的轻快吟唱,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板正平和,那种奇异的优雅语调就没有任何掩饰地凸显了出来,如同鸣玉相击。
在早被埋葬在岁月里,正有这么一处流民啸聚的山林,彼时天下大乱,衣冠南渡,北方的胡马踏上了秀丽山河,金玉雕砌的富贵王都被焚烧在某个无星的夜,照亮天穹的火焰映在世家子们仓皇的瞳孔里。
从王都出逃的贵族们如碎裂珠子投入广袤大地,随身只携带了数架车马的世家公子回顾来路,只见得烟尘茫茫。
乱世里什么贵重身份都比不过车架上的粮食,只有十数人保护的车队被流民劫道亦是正常事,车队里护卫身强力壮,流民面黄肌瘦,但两方悬殊的人数使得这场战斗毫无悬念可言,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在此处的世家子遗憾地叹息,将要横剑自刎时,一匹马自远处哒哒而来。
马是寻常的杂种马,鬃毛黄白相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它背上驮着的人却非凡家子,小少年一身浅紫衣衫,发上腰间都是带有异域风情的琳琅银饰,眉目俊秀,眼中含笑,他身上虽饰物繁多,被打扮得像一尊披红挂彩的漂亮娃娃,却丝毫不显得女气。
不知他使出了什么神异手段,只是一霎,四周穷凶极恶的流民们就不见了影踪,只留下忽然得救的众人在绝望和茫然中面面相觑。
“星星告诉我你要死嘞,不过我不信,你长嘞这俊,是要长命百岁的哟。”小少年活泼泼地笑着,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是你嘞救命恩人啦!话本上说你以后要找我报恩哩!我住在极东之地——哎呀你是凡人,不晓得这里哦。”
他歪着头,一双清明还带点儿稚气的圆润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快活地笑:“嗨呀,没得关系,以后我来找你呀!”
被救下的许三公子看着这个小少年,郑重其事地许诺:“但有吩咐,许时晏舍命去身,在所不辞。”
但他还是死了。
元华冷静地想,巫主从流民手里救下他,他却随之遇上了山匪,之后更是不知遇到了什么,化为厉鬼。
如果当时巫主不救他,之后会不会有他化鬼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不化鬼,就无法为巫主延命,那么上一任巫主替他卜算的长寿之相也就不成立了。
既然他本就该被救下,那他的星轨为何会中断在那里呢?——可若是巫主没有看见他的星轨将断,也不会多此一举去救他。
这事情就像是一个悖论的圆,越想越令人胆寒。
鬼王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后果轻描淡写地说尽了,荼兆听后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听希夷君所言,天衡星君年少时身体康健,和如今截然不同。”
这个问题一出来,楼顶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希夷君抿紧了唇,四周阒静无声,只有极东之地的风飒飒卷过。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就是因为那次替我改了星轨,延我三日寿命,从而受神魂反噬,体弱多病,连同害他至此的我一并忘了。”
鬼王声音平静,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悲不喜。
巫主摧折了神魂躯体,用数百年康健只换来他乱世中多活三日,半个时辰都不到的交集,此后一人困守危楼缠绵病榻,一人受尽折磨堕入鬼蜮。
世事难料,竟至于此。
希夷嘴上慢吞吞地说着话,神识却停留在元华身上,见红衣乌发的厉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了,希夷这才松了口气,飘然而起,抬起一根手指抵着对方的肩膀把挡路的荼兆捅到一边儿,轻飘飘地说:“故事讲完了,小孩儿回去睡觉。”
荼兆没有多嘴地反驳“小孩儿”这个称呼,一板一眼地拱手行礼后才离开,将洒满月光的楼顶留给了孤身一人的鬼王。
在临跃下天井时,他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旷野上的月亮大的有些分明,这一巨大明亮的月轮下,玄衣的鬼王坐在螭兽脊背上,宽大袖袍翻卷零散,极东之地粗犷苍凉的月色落到他身上也成了江南胭脂红粉楼里的短歌,将他怀抱在碎银似的光晕里,好似要融成永恒的冰雪与这座楼宇凝合。
孤独。
荼兆忽然想,无论是师尊、鬼王还是魔尊,乃至于只见过一次的巫主,无论他们表现得是如同苍雪一样的冷淡,还是嬉笑恣肆的张扬傲慢,从骨子里都带有极致的孤独感。
大道万千,能走到这等境地的,都是惯于孤独的人,他们受尽了命运的磨难,起于微末困苦之境,而终能得证大道。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那边的希夷忽然眉梢一动,悄悄瞥了他一眼。
——怎么回事,荼兆又在想他?感觉好像腰被戳了一下似的。
神识短暂与天道相契合的荼兆忽觉瓶颈有所松动,许久未曾增长的修为往上攀爬了一截,丹宫里的灵力流动得愈发欢快。
小型的灵力涡流以荼兆为中心散开,他迅速跳下天井回到自己的厢房,正巧错过了希夷充满欣慰的眼神——好好修炼,将来继承仙道大统!
******
巫主病愈,启程前往昆仑山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之后几日太素剑宗少宗主都在房内闭关,鬼王倒是偶尔会到主楼晃荡,带着不生哪儿热闹就往哪儿钻。
他本来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又因为是家中幼子,父母兄长都疼爱不已,精通各种玩乐之道,不到两日就和淳朴的巫族人们玩到了一起,帮着他们一起糊弄外面来的客商,用各种戏法套路把客商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稀里糊涂就高价买下了很多用不着的玩意。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