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低柔平缓的声音重复念道:“——无纠。”
燕无纠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名字……和一副棋?”
梵行看着他微微笑:“是啊,查身正己,别无纠举……那可是天下独绝的作品,与兆错齐名的珍宝,是世界上最好的棋,用燕山白玉和象山黑曜石雕刻而成,每一颗棋子背面都雕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没有一颗棋子上的图案是重复的,被皇室珍藏了许多年,说是价值连城之作也不为过。”
“啊……那个燕家——”燕无纠顿时对那副棋起了好奇心,对那个燕家更是满怀兴趣,正要往下问更多,内室忽然传来了一连串吱呀响动。
木板拼成的床很容易松动,睡在上面的人只要略一翻身动弹,就会发出长长的呻吟般的嘎吱声,燕多糖惊讶地站起来:“娘醒了?”
她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响起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声:“糖糖……谁在外面?”
她时睡时醒迷糊了好几天,也没见过梵行,燕多糖小声将梵行的来历解释了一遍,重点说了一下他给出了多少钱,便听得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应当好好感谢人家的,只是刚才……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人在说啾啾……”
燕多糖替她掖了掖被角,想起梵行讲的故事,脸上多了些真切娇憨的笑容:“娘,梵行师父方才在给啾啾讲故事呢,正巧讲到一个燕家,那家小儿子出生,收了个礼叫做无纠,哎,还真是大户人家,连棋都有名字。”
燕多糖自顾自地感叹了两声,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床上的女人蓦然攥紧了破旧的床单。
“是吗……和啾啾的名字倒是一样。当初啾啾生下来,窗户外头的喜鹊叫了五声,二郎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五啾,倒是没有那个什么无纠一样的深奥意思在里头。”
她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气虚,停了两秒,又问:“后面的故事,我可以听听吗?”
燕多糖的性子大概就是遗传了她,母女二人都有种天生的文弱腼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她们慢慢说话的样子,倒是有点小家碧玉的温柔。
燕无纠很高兴自家娘亲醒来:“娘亲一起听一起听!这些故事可有意思了!”
说这话的燕无纠倒是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稚浪漫。
梵行当然不会介意多了个听众,只要不让他对话,唱独角戏讲故事这种事情他熟练得很,法会上辩法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更何况,他其实还迫不及待想让这个女人听一听他想讲的故事呢。
“燕家是个大家族,书香门第,家里出了不少的官,当家的还有爵位,是不折不扣的贵胄,远的不说,近些年虽然子弟不太出彩,却也不乏人才,旁支的一个公子,名叫燕凭栏的,被前朝太子赏识,现在也被重用,仿佛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还是尚书了……”
梵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躺在帘子内的女人一张脸青白,听他讲述那个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家族:“……五年前燕家的当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个家族满门抄斩,旁支三服外的倒是活下来了,正房的几位一个都没留。”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当家的老爷,掌院的太太,听闻他们的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窗旧友,押送法场时尚未加冠,另有老爷的几个庶出弟弟和侄儿侄女,啊,还有未满四岁的幼子,那位小公子年纪如此幼小,未曾到法场就被暴力行事的官差捂坏了……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梵行叹了口气,低低念了一段往生咒,内室的女人骤然抽搐了一下,被燕多糖抚着胸口唤了好几声才醒转过来,一醒来,她便努力直起身体,隔着帘子问:“大师游方至此,救我性命,又教啾啾认字明礼,我们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待客的好东西,我身体也好了不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只有这点手艺能见人,不嫌弃的话,请大师留下来用饭吧。”
燕多糖蹙起眉:“娘,你的身子……”
女人压下她的话:“娘好多了。”
梵行似乎犹豫了一下,待燕无纠再看过去时,只见到一张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端庄佛面:“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就厚颜留下了。”
第93章 莲华(八)
“啾啾, 跟你姐姐出去赊二两肉回来,再去赵婶子那儿看看有没有多的鸡蛋。”燕母在燕多糖的搀扶下坐起来,披上衣服, 拿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头巾裹住。
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岁, 只是常年的病痛将她的容貌催折得苍老枯瘦, 眼角都是疲惫的纹路。
燕无纠皱着眉头想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被燕多糖拽了两把拽出了门,室内就只留下了梵行和燕母两人。
“大师从哪里来?”女人温温婉婉地对梵行微笑,坐到燕多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捡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针线活。
篮子里放着色彩不一的针线和一件做到一半儿的孩子肚兜, 这种针线活都是小成衣铺子分出来给人接的, 一件活儿能赚上十几文钱, 肚兜上要绣一条肥胖滚圆的鲤鱼,燕多糖绣工一般, 鲤鱼只绣了一个脑袋。
梵行不会聊天, 接话答话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燕母问他什么, 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粗浅又漫无边际的东西,那条呆板的鲤鱼头就在女人手里拥有了活灵活现的灵动俏皮,好像真的有一条大胖鲤鱼跳上了布料一般。
这样的绣工, 在大部分绣娘中间都能算得上是出色,想来她要是没有生病,一家人凭借这个手艺也能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从那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过来, 大师实在辛苦。来京师是拜访友人还是游览的呢?”
梵行转着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手里撞出沉稳清脆的声响:“只是前来瞻仰一番皇城气象罢了……女施主绣工了得。”
燕母的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笑了一下:“大师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女人家的活计,做久了就熟练了,说不上什么了不了得的。”
她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开:“外面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针法,贫僧似乎见过,有在寺中进香的女施主,供过一件佛衣,上面绣的佛纹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燕母的手停下了。
无言的静默在室中蔓延了一会儿,燕母叹口气:“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面前得了点脸,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爷是奶兄弟,两人一块儿长大,后来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毕竟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婆婆疼老爷像是疼自家亲儿子一样,若不是那家人没落了,现在糖糖和啾啾也该是陪着少爷小姐长大的了。”
“婆婆的长子死得早,夫君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将二郎养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许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大师听听就算了,别当真。”
梵行听她说完了这么一长串,眨了一下眼睛:“无纠只与贫僧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这个,他的姐姐也没说旁的。”
燕母闻言,出了好久的神,眼里忽然就淌下了泪痴痴地发起癔症来:“是啊……二郎跌进河里去了,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唿嗵一下栽进河里,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婆婆也不在了,悬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忽高忽低地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时而呵呵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都是神经质的慌张:“藏起来……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里……”
梵行站起来:“女施主?”
女人手里还拿着尖锐的针,梵行怕她戳到自己,伸手要去拿下那枚针,漆黑阴沉的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你——你要来抢我的啾啾了么?!”
梵行的手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燕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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