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我想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会被抄家的?是因为做错了事情吗……”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尽管已经记不太清楚幼年的富贵生活,他也本能地想要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消息。
尤其是,这还是一桩血海深仇。
“如果是做错了事情,那我就和娘亲一起离开京师,如果……”他的话停下了,眉眼痛苦地拧成一团。
他既希望是自己的亲人做错了事情遭受了应有的惩罚,这样便可以让他接受心无挂碍地这个惨痛事实然后带着燕母和燕多糖离开,同时又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会犯下大错,他下意识地希望他们是品行高洁的好人,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怀念他们。
他才九岁,就被迫面对了这样一个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问题。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梵行回望他,过了半晌,摇摇头:“贫僧也不知晓其中内情。”
这个回答让燕无纠内心一松。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醒了,燕无纠一震,左右看了看,走到院子里开始收拾柴火,故意背对着梵行。
过了一会儿,燕多糖走出来,看看正在忙活的弟弟,又看看闭着眼喃喃诵经的梵行,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低头去做早饭了。
早饭是寡淡的清粥,几根酱菜做配,燕母胃口小,喝了半碗粥就下了桌,将自己的碗推给燕多糖,目光怜爱:“糖糖多吃点。”
一旁的燕无纠捏紧了筷子,闷头喝粥,一句话都没有说。
燕母对这对儿女都是同样的疼爱,买了吃食都是一人一半,从不偏袒谁,往日里她也常常将剩下的饭菜推给燕多糖吃,他一直觉得姐姐该多吃些,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只是会笑嘻嘻地闹娘偏心,但是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一次是当真过的。
可是一知道了某些事情,他才忽然发现,娘对他们的爱,好像也不是他想的那么平均。
她会轻轻抚摸燕多糖的脸,亲昵地叫她糖糖,会随手拔一根甜滋滋的草茎给燕多糖,而只会笑眯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在昏沉的病中喊他“啾啾”。
可是她喊的,到底是那个早已离去的啾啾,还是她面前的这个啾啾呢?
燕无纠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他不是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家伙,娘用亲儿子换了他,还把他养大,他不应该为这些小事责备她,他只是……只是有些难过。
生下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养大他的母亲看着的不是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就失去了以往在她们面前撒娇卖痴的全部勇气。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没有瞒过梵行,僧人从碗沿上方轻轻睨过去,捕捉到小孩儿倔强地拉成一条线的嘴巴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燕无纠这个小狼一样桀骜不驯的性子,居然是个小哭包,还是内心多愁善感的那种小哭包。
小孩真是奇妙。
小哭包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两三口呼啦呼啦把粥倒进嘴里,一抹下巴,眼神炯炯地盯着不紧不慢的梵行,抓耳挠腮的样子恨不得帮着梵行把碗举起来。
梵行当然看见了他眼里的急迫,端着一张清秀无辜的脸回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燕无纠卡顿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没有,你吃你吃。”
他说没有,耿直的佛子就认为是没有,转过头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吃饭,一口一口,端庄从容,活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把一边的燕无纠急的坐立不安。
燕多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燕无纠外强中干地一眼顶回去,又心虚地坐在那儿晃起了脚,用指甲剥着桌面上脱落的漆皮。
等梵行终于吃完了放下碗筷,燕无纠噌地站起来,抓起梵行的手往外拖,燕多糖挑起眉头:“今天饭是我做的,轮到你洗碗了!”
燕无纠没有回头,嘴上喊了一句:“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也不知燕多糖有没有听见,拽着梵行就出了院子。
他抓着梵行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两手背在身后,用脚尖蹭着砂石地面,表情有些窘迫,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梵行就这样瞧着他,也不催促也不生气,浑然似一尊佛像,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燕无纠吭哧了半天,见梵行竟然站着开始念起经文来了,心一横,碾碎脚下一块沙土,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我不想离开京师,你……你能不能把我娘和燕多糖送走?我……我以后会还你钱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最后颤巍巍地补上了一句:“……先、先生。”
燕无纠其实是惯会厚脸皮欠人情的,他为了攒买药的钱,不知道卖了多少乖,豁出脸皮借钱那都是家常便饭,借了一轮都还不上,还能再借出第二轮,这都是本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梵行面前,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和以前那些厚脸皮笑嘻嘻地借钱不同,他向梵行开口,就像是把最脆弱透明的那一部分自己给撕扯出来摊在了对方眼前,让对方把自己赤裸裸地看了个通透明白。
这种感觉,比借不来钱被打出去还让他难受。
梵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的眼神温柔悲悯,好像带着感同身受的苦楚,看得燕无纠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我……我想查一查燕家的人是为什么死的……娘不能跟我在一块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燕无纠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脸憋得通红,气息急促,“要是我被抓了,她们只要不在京师……”
他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梵行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你被抓了,她们也能逃掉——你这举动,等同于让她又丧一子,实在狠心。”
燕无纠原本还带点儿忐忑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后慢慢变得苍白,他的眼神抛向了不知何处的远方,声音低落:“娘……本来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的,她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那个啾啾……只会让她更难过。”
梵行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想说什么,又抿起了唇,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你姐姐说,当年她们带你出逃时,燕夫人曾经给你奶奶不少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金银去哪里了?”
这话题转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让燕无纠的愁绪卡在了半道儿上,半晌,发出一声迷茫的:“啊?”
梵行的眼神为难地四下乱飘,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哎呀……阿弥陀佛,不可臆测胡猜,不可诳语嗔言……”
他嘀嘀咕咕谴责了自己一番,还是苦着脸咳了一下:“那个,这都是贫僧瞎猜的……你不如去问一问你姐姐,那些金银去哪里了?”
他话语里的暗示明显极了,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是听明白了归听明白了,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去问燕多糖这个。
如果家里有那笔钱,娘和燕多糖能带着它们离开当然是好,但是看家中的境况,家里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不过梵行这个问题也问到了他没注意到的盲点,让他也疑惑了起来,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评论区里昨天有个小天使提到了一点关键,把我吓了一大跳【抱紧自己的脑壳不让你们进去.jpg】
哇塞交代身世就用了这么多篇幅,下面要走快点了,这里的时间线是接着第一卷 太子去世楚章建国的部分的,所以会有还未成厉鬼的楚章大崽的出场……
楚章:【不耐烦】快一点快一点,我还要回去扒危楼的窗户偷看我的巫主呢!
鬼王:???谁的巫主???我一嗓子就有一个忘川的鬼去你门口唱K你信不信?!
第96章 莲华(十一)
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 燕无纠率先移开了眼睛。
他没打算去问燕多糖这笔钱的去向,一问不就等于承认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这个家风雨飘摇, 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外力让它分崩离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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