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和燕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燕多糖将燕母扶上床,屋内没有烛火,暗的用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一点东西的轮廓,梵行倒是没有这种困扰,他往里扫了一眼,就看见帘子内还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的小孩儿睡得沉沉的,呼吸平静地起伏,燕多糖的动静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燕多糖将燕母安置好了,撩起额角寒湿的鬓发,走出来站在梵行面前,僧人浩瀚宁静的目光像是无处不在的云雾将她笼罩在内,燕多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不发抖:“梵行师父……夜色也深了,不如在家里住一晚吧,家里简陋,外间倒是还能撑一张床出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低垂,视线落在梵行袖口上,声音低微。
出乎意料地,梵行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制止了燕多糖要替他整理床铺的举动,让她进里间睡觉,自己在门口捡了个地方便坐下了。
穿着白色缁衣的僧人安安静静地趺坐在清贫屋舍门口,他身上雪白的衣服垂落下来,蹭在脏污的地面,修长的指节间缠着紫檀木深沉近黑的珠子,清秀的脸庞上仿佛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双眼眸闭阖着,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点阴影,比莲台上的佛像还要慈悲温柔。
——燕无纠那样的性子,生活在这个地方,身边又是需要他照顾的母亲和姐姐,他像是一只毛发耸立的小兽,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居然能在燕多糖那样的动静中都睡得安安稳稳?
——而燕母夜游不知去向,燕多糖居然没有叫醒燕无纠一起寻找,只身一人就跑出了门?
梵行数着佛珠的手停下来了,他似乎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连蝉鸣都无迹可寻,天地万物皆进入了好梦安眠,一道微弱的寒光在黑暗中隐隐一闪,冲着梵行的心口捅去!
“叮——”
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夜色里撞出比想象中更大的声响,梵行平静地睁开眼睛,他手中的佛珠抵住了一枚尖锐的数寸长缝衣针,顺着缝衣针向上看去,就看见了少女慌乱恐惧的眼眸。
“……女施主,深夜不眠,是为何故?”
梵行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枚杀意毕露的银针,也无视了方才拙劣狠辣的杀招,语气平稳一如在询问她是否失眠。
燕多糖见自己手中的针被挡住就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了,趁着他入睡时尚且杀不了他,他都醒了自己更不是对手了。
燕多糖手指一松,那枚银针叮下擦着佛珠落入泥土里,那点尖锐的银光消失不见。
“我……我只是……”她脸色煞白,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好辩解的,浑身颤抖着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要来我家,让我们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不好吗……娘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件事了,你偏偏要刨根问底……我们搬出来,躲得远远的,啾啾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不行吗?”
梵行看着身体抖如秋叶的女孩,神情茫然:“……抱歉,您在说什么?”
燕多糖抬起脸,被眼泪浸红了的眼睛里都是颤抖的恨意:“我在说什么你不明白吗?你今天白天和娘说了什么?她只有在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才会心神不定到夜游,你、你不就是来找你们燕家的小公子的么?”
“用我弟弟、奶奶两条命换下来的燕家小公子,你今天说了这么多燕家的事,不就是来找他的吗?”
燕多糖声音抖得不像话,幽暗的室内,一张属于小孩儿的苍白的脸出现在布帘后,瞳仁冷冷的、亮亮的,望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阿弥陀佛,今天又是喜当娘的一天呢【慈祥微笑.jpg】
第94章 莲华(九)
燕多糖一家原本不姓燕, 她的曾祖父张三娃幼年被卖到燕家,做了燕家的奴仆,生下来的孩子也成了燕家的家生子, 又因为张三娃性子机警伶俐,很是得主人家的欢心,他的孩子就被赐予了与主人家一样的燕姓。
能冠以主人家姓氏的奴仆就不再是简单的奴仆了, 他们会慢慢成为主人的左膀右臂, 成为庄园的管事, 娶的妻子也可能成为管家妇,这样的荣耀地位可不是寻常奴仆能有的。
燕多糖依稀记得,她小时候家中也算是殷实,爷爷去得早, 好在奶奶是燕老爷的奶嬷嬷, 爹是老爷器重的奶兄弟, 娘也是夫人身边颇得倚重的管家媳妇, 这样的出身让她在燕家几乎等同于一个没有名分的副小姐。
可是在某一天,这样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先是京师忽然被围, 接着皇宫就燃起了大火, 那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刚刚生下小弟弟的娘抱着婴儿坐在床上, 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
那段时间京师里气氛非常怪异, 路上的行人只是闷头走路,就算是看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又过了几个月, 京师张灯结彩,燕多糖模模糊糊地听到,是新帝登基了。
王朝换代这种事情和燕多糖干系不大, 她依旧每天快活地做着自己的事,奶奶基本上是不住在外面的宅子的,弟弟满周岁那天她回来抱了抱弟弟,送上一只金色的长命锁,据说这是夫人赏下来的,夫人也生了个和弟弟一般大的小少爷,还说等小少爷年纪大些了,让弟弟进燕府去陪小少爷玩耍呢。
娘是夫人身边的管家媳妇,在燕府里也有自己的屋子,她出去做事的时候,燕多糖就留在屋里带小弟弟。
她太喜欢自己的小弟弟了,这个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有一双和娘一样的眼睛,总是好奇地转来转去,他爱笑,对所有变化都抱有真诚的快乐,燕多糖拿着一只枕头就可以开心地和他玩上一个下午。
她替小弟弟洗澡,给小弟弟做好看的虎头帽,用柳枝编漂亮的项圈给弟弟玩,弟弟开口叫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
她深爱这个诞生于喜鹊鸣叫中的小弟弟,对他倾注了所有女孩子天生便具有的母性。
燕多糖是女孩子,又常常待在下人房里,什么朝堂之事她都是不懂的,可饶是如此,她也能从周围下人们隐秘的反应里,感觉到一些暴风雨之前令人窒息的前奏。
和以往相比,宫里的赏赐越来越少了,老爷平调了新的职位,又有一个友人因为渎职被下狱了……
燕多糖能感觉到爹娘身上越来越沉郁的紧张,奶奶偶尔回来看他们的时候,也不再笑眯眯的。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爹奉了老爷的命去外地的庄子查账本,娘在灯火下缝补衣服,倾盆的暴雨里,木门忽然被叩响。
娘放下手中活计去开门,随着骤然被风吹入的雨水,奶奶收了伞挤进门,一双眼睛在暗沉沉的雨夜里有着可怖的光亮。
燕多糖正在拍弟弟的小肚皮哄他睡觉,听见声音就抬头去看,正巧和这个眼神撞上,少女纯白温柔的心一颤,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住了她。
“翠娘,收拾东西,带着多糖回乡下去,二郎会去那里找你们。”
奶奶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燕多糖常常听娘说,奶奶比男人还了不起,如果不是生成了女儿身,说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样沉稳刚硬的奶奶匆匆丢下一句话,视线落在燕多糖身上,顿了两秒,走过来从她身旁抱起了熟睡的小弟弟。
燕多糖其实没有听明白前一句话的意思,但是娘却显然听懂了,她的脸色霎时比雪还白,颤抖着嘴唇:“到……到时间了?怎么会……燕家明明……”
她嘴里的话支离破碎,奶奶抱着四岁的弟弟,神情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有一个时辰!再晚,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句话像是把容色张皇的女人打醒了:“娘……二郎是老爷的奶兄弟,手里管着这么多事,我又跟着夫人……我们跑不掉的……”
她神色凄苦无措,视线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老人怀里的四岁小儿身上。
茫然、疑惑、恍然、惊骇、恐惧……
这些表情从她脸上极快地闪过,清秀的容貌被扭曲成了鬼怪一样的狰狞:“娘?!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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