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39)
刹那间颠倒错乱。
也不知到底谁扯开了谁的衣襟,谁又扶着谁下了水。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便又落下了床帐。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甚结实的床脚嘎吱作响,晃动间有修长的手无力地挣落,又被另一只手牢牢攥进手心里。
低沉微哑的男声轻声在问:“哭了?疼不疼?”
一条长腿垂落下来,腿的主人搂住对面人的脖颈,含着微醺热气的吻细细碎碎,落在纱布边缘,混杂着哭腔,也在轻声问:“……你不知道哭……你……疼不疼?”
对面的人低头含住颤抖的唇瓣,也不知在含糊说些什么。
月黑云拢,夜渐深了。
及至四周万籁俱寂,床帐内的动静才慢慢停下来,一只手臂横出来,掀开床帐,抓过旁边的一件外衫披上,萧乾翻身下床。
他先自食其力地把浴桶搬出了门,又下楼端来了热乎饭菜,才将垂着的床帐卷起来,喊小皇帝吃饭。
方明珏穿上了中衣,披上外衫,眼角犹带着晕红水汽,坐下时眉头微微一皱。
萧乾见了取过来几件衣裳,一叠,塞到方明珏屁股底下,“好些没?”
方明珏没答,看他一眼,“你先坐。”
萧乾坐到旁边,正要拿起筷子给小皇帝夹菜,却见方明珏站起来,一转身,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另一只手还极其自然地揽过萧乾的肩,方明珏面色平淡,似乎毫不在意这种示弱的坐姿有何不妥。
萧乾左手搂住方明珏的腰,细细一把,比之前又瘦了许多。
方明珏拿了个包子,顺手往萧乾嘴里塞了个,萧乾咬了口拿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笑道:“从哪儿学的?这么坦诚,别是也借尸还魂了?”
一次两次也便罢了,但小皇帝自从两人相遇后屡次三番致命撩人,半点不见清冷矜持,哪怕是享受得不行的萧乾也纳闷至极。
这是怎么了,转性了不成?
方明珏垂眼道:“明日去见彭将军,你会留下,我该回京了。”
萧乾瞬间了悟。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混乱将起,方明珏绝不能任性不顾,冲在前线,京城的烂摊子,还有大晋使臣的阴诡,朱昆的变动,都需要方明珏来主持。而要留下来北上阻击晋军的萧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方明珏一同回去的。
与皇帝形影不离的只能是皇后,不能是将领。
“这场仗几乎是必输之局,”方明珏道,“南越马疲兵弱,根本无法与大晋抗衡。我信你战场英勇,可力挽狂澜,但大厦将倾,若真的不成……”
“若真的不成,如何?”萧乾打断他,问道。
方明珏顿了顿,看着手里的包子缓声道:“若真的不成,南越皇帝自然期盼你死守一城,拖延时间,兴许会有变数。但方明珏……”他的喉头似乎哽了下,半晌才用力平复下来,轻声道,“方明珏让你识时务点,自私些,撤兵弃城……平平安安地回来。”
萧乾下巴落到方明珏肩上,笑了下:“臣遵旨。”
方明珏紧绷的神情慢慢和缓了些,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去多想,为何萧乾不说“好”,却说了“臣遵旨”三字。
一夜无话,次日,萧乾与方明珏敲开了守将府的大门,见到了彭老将军的独女,彭溪。
萧乾本以为会多费一番功夫取得信任说服出兵等等,却不料,彭溪是个一个唾沫三个钉的汉子性格,见了方明珏倒头便拜,还未等两人说话,军令便发了出去。
“家父答应陛下的,国有难,兵先行。”
前往校场的路上,彭溪说道,“只是陛下实不该以身犯险,亲自来到鹰城。明日微臣便遣五百兵将,护送陛下回京。”
不出所料,方明珏也并未反对,颔首应了,转而道:“彭将军,负坤是朕亲信,在行军打仗上很有些天赋,此次回京朕便不带他了,将他留与彭将军做个副将,不知可否?”
彭溪面容不似一般女子娇美,英气勃勃,目光凌厉,上下打量了一番萧乾,颔首道:“陛下开口,微臣自然答允。只是彭家军已然不似当年,老的老,少的少,青黄不接,人数渐少,恐怕有负陛下重托。”
方明珏摇头道:“将军言重了,事已至此,与大晋一场硬仗,确是朕对不住你们。”
彭溪抿了抿唇,叹道:“奸臣当道,国已不国。而今奸贼已除,不破不立,眼下总比前几年要好。”
萧乾在后默然听着,安静地做好一块背景板。
此时他的脸上扣了一半青铜面具,盖住半边眼睛和横亘的伤口。胡子刮了,只留下下颔一小撮,要不是为了模糊相貌,萧乾连这都想剃了。这样一副面容,让萧乾看起来多了几分厉色,年纪也更大些,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英俊的土匪头子。
这样一副尊容,彭溪竟然也没反对方明珏的提议,看来是真忠君爱国了。
校场很快就到了,全军已然集结完毕,乌泱泱一片望下去,还真都是老少兵,没有几个青壮年。
“杨晋刻意打压多年,难招新兵,”彭溪道,“若不是他还顾忌着点名声,恐怕彭家军早就散了。”
三人迎风而立,萧乾粗略一看,便估摸出个大概,三万出头,按人头算还真是不少了,但实际兵力,却可能不如大晋一队五千人的轻骑。
这样的军队,该拿什么去和萧乾耗费十年一手扶起来的大晋铁骑抗衡?
唯有拼命。
第66章 拙劣激将
方明珏连夜踏上归途。
五百轻骑护送, 已然是轻装简行的最高规格了,但一看这些兵将的满脸褶子,萧乾便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瞒着方明珏又偷偷潜行送出几十里。
直到方明珏与寻暗号而来的人马会合, 萧乾才勒马止步,隐在幽暗的林木间, 目送乌泱泱的人马披着夜色,如潮水般从山壁的夹道中流失离去。
“天下共主, ”萧乾握着马鞭, 轻轻敲击着靴跟, 兀自低笑,“不知这个生辰礼,讨不讨得你喜欢。”
如今四月当头, 方明珏的生辰在七月十五,只有不到三个月。
三个月打下大晋?恐怕朱昆都要笑得驾崩了。
萧乾痴人说梦一般臆想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勒马掉头, 马鞭一扬,马蹄扬起轻尘,很快消匿在阴翳丛生的林间。
鹰城的军营照例驻扎在城外, 分东、南两大营,一处在城东三里外山坳处,一处在城南山脚下。东大营日日操练,青壮年最多, 尽管数量远远少于南大营,但也是矬子里拔尖子,属于精锐部队了。
但很显然,彭溪并不放心这样一位土匪标配的陌生男子去执掌精锐,所以,萧乾去了南大营。
黎明破晓,天光初晕之时,萧乾才赶回来。
远远地,纵马而来,便看见南大营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队队老大爷和小少年们扛着枪比划着,列阵还算规整,动作也差强人意。
在萧乾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萧乾,一个个投过各色迥异的目光来,但却没人敢窃窃私语。
萧乾下马,进了营地,随手将马拴在桩子上,咬着根不知从哪儿掐来的小嫩草,靠在了旗杆上,看了一会儿士兵们操练,转头问离他最近的千夫长:“几时开始操练的?”
“回、回将军,寅时便都来了……”千夫长是个年过古稀的络腮胡,哼哧哼哧喘着气,略有些忐忑不安地觑着萧乾神色,回答道。
萧乾露在外面的一只眼微眯了眯,“平日里都练几个时辰?”
千夫长额上有些冒汗,道:“早起俩时辰,午后俩时辰,还有……还有比武……”
萧乾点点头,闭口不再问,而是起身负手,慢悠悠在操练的士兵中穿行起来,偶尔停下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看那眼神,跟买猪肉似的,还挑挑拣拣的。
几个年少气盛的不服气,凭啥让个小白脸来当他们的老大?还是个外来人,指不定是南越哪个少爷营里出来的,谱摆得倒是挺大,真打仗了还不是屁滚尿流,躲在后面当孙子?这样的,他们见多了!
萧乾似乎是把脸皮的厚度扩展到了全身,再灼热的视线也烧不穿,完全不为所动。
他走了一圈,再回来,手上折了枝细软的柳条,一下一下擦过掌心。
少年们看着他闲在的姿态,更怒了,其中一个瘦高个,一杆枪舞得虎虎生风,在萧乾路过时,故意卖弄,斜刺一挑,恨不得一枪穿了萧乾的屁股。
然而他这威风的一枪还没落下,就被柳条抽了下手腕。
没多大力道,却不知怎的,手上就忽然一麻,没了劲儿,五指不受控制地一抽,手里紧握的枪就掉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校场内顿时一静。
老少小兵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手臂虚软无力,手腕发力失误,”萧乾似笑非笑道,“就这样也能舞枪,看来是有一把力气。练得不行,晚饭后加练一个时辰。日日如此。”说完,脚尖一挑,将那杆枪蓦地挑起,向上一撞,恰好撞上瘦高少年茫然伸着的手。
少年下意识一握,抓住了枪。
萧乾又甩着柳条迈开步子,扫了一圈:“你们这是成僵尸了?继续!”
一群兵眼观鼻鼻观心,赶紧又动起来。萧乾也继续走着,不缓不急地又抽掉了几个少年的枪。
两个时辰不长也不短,一帮人在升起的骄阳下挥汗如雨,很快湿透了粗布衣衫,钟声一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弯曲了肩背。
各个千夫长重又整好了阵列,萧乾上了校场前的高台,仍是一副似笑非笑,让人看了凉飕飕的表情,往底下一扫,淡淡道:“练得很好,跟狗屎差不多。”
校场内诡异地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就是一片粗重的喘气声,彭家军别的不提,军纪很是严明,这种时候也保持着肃静,没人敢小声议论大声喧哗,即便再气愤,也不会当面顶撞将领。
“彭家军的枪法刚柔并济,你们继续练着无妨,”萧乾接着道,“只是还有三日,我们就得离开鹰城,前往辽西了。战场刀剑无眼,你们现下这几手花拳绣腿,也就是给晋军送点开胃菜。”
底下的目光要是能凝成实质,绝对能将萧乾烧成灰。
然而萧乾还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慢悠悠样:“总归都是一盘菜,开胃菜档次太低,我瞧不上。不如这样,你们老实听话几日,我教你们点东西,做一桌宫廷盛宴,倒还算拿得出手,死得没那么难看,是这个理儿吧,田千夫长?”
之前答萧乾话的千夫长叫田克,算得上老当益壮,听见喊他,怒火一压再压,憋着气道:“将军,属下倒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为国捐躯,死而后已,咱们的命就该交在战场上,我彭家军,势必能让晋军闻风丧胆!”
噗。
萧乾头一回听见如此大言不惭的,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演笑尿。
而这,正是彭家军的症结所在。
为何当年一支能与萧家军抗衡的强军如今沦落至此?
南越朝廷的无视,杨晋的打压固然是很大的原因,但更多的,是这帮兵将,自视太高了。他们难道真的以为去年萧乾避开鹰城,被追出三座城池,是怕了他彭家军吗?
若他们真是如此想,萧乾也大可不用给这帮井底之蛙面子了。
萧乾瞥了田克一眼,笑起来:“凭着亩产一千石的本事,让晋军闻风丧胆?那还真是有气势。”
底下的兵将们脸色微变。
田克道:“将军……此话何解?”
萧乾脸色也冷了下来,直接戳破道:“早起练兵两个时辰?本将军看,你们是早起耕地两个时辰吧!”
“将军……”
“南大营地处肥沃,我骑马绕了一圈,发觉许多种得极好的田地,然而军营周围并无农户,那地是谁种的?种的倒是挺隐蔽,有这个精神,不如多看看沙盘,长点脑子。”
萧乾意兴阑珊地笑道:“骗本将军一时也无甚意思,既然你们爱种地,那便去种,到时候全死在战场上,本将军也省事。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有几名千夫长憋不住了,正要开口,却见萧乾一摆手:“散了吧。”然后几个跳跃,身轻如燕地一手轻功,走了。
片刻后,校场炸开了锅。
常年无战事,将士们的军饷也一再被克扣,不好好练兵去种地,也不是独南大营这一份。但因噎废食,尤其在这风雨将至之时,便显得异常扎眼了。萧乾体谅这些兵将,但并不意味着他要对这股歪风邪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讽刺几句,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萧乾装完逼就跑,轻功走出去没多远,腿就受不住了,避开人单腿跳着钻进营帐里。
辽西辽东的战报都放在案上,萧乾看完,倒是舒了口气。
大晋的主将果然是他曾经的手下王诩。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萧乾知他,他不知萧乾,这便是最好的先手机会。
按照王诩的行军布阵习惯,萧乾凝神看着沙盘,令旗推移,不断推演。偶尔回身看一眼地图,默默出神。
以少胜多,在萧乾的前十几年里有过,而且还不少。但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精锐,而不是如今的游兵散勇。王诩行军中正,善大开大合,堂堂正正,所以此兵定要在奇在诡,才能搏出一线生机。
只是正面迎战的杨晋残部和南越军,能等到他的奇兵练成吗?
萧乾在营帐内一坐就是一天,晚间正要起身活动一番,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喊声。
他凝神听了片刻,起身走出营帐,循着声音来到校场。
天色已然昏昏,暮色四合。
校场上队列整齐,随着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呼喝,刀枪挥舞。四面一圈点起火光,映亮一张张汗水涔涔的黝黑脸膛。
萧乾有点惊讶,不动声色看了会儿,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南大营像是憋足了劲儿,要给萧乾看看他们的样子,连续三天,早晚练兵,白日比武,还真都坚持下来了。萧乾却像是没看见一般,不搭理他们,猫在营帐里研究,直至一封封战报火烧了眉毛,才在第四日的清早,出现在校场上。
“这几日练得不错,”萧乾笑眯眯说着,一摆手,“抄好家伙,出城。”
这几天憋得实在难受,田克忍不住问了句:“将军,去哪儿?”他恨不能现在便跟晋军来个硬碰,让萧乾看看他们的厉害。
“三十里外求鹤山,”萧乾提枪上马,“剿匪。”
第67章 出井观天
在萧乾带南大营离开七日后, 彭溪终于想起来这号人物,召来手下,打算关心一二。
“你说什么?”彭溪手里舞动的剑锋一转, 唰地插在地上, 她转头,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带了点掩不住的惊诧和疑惑, “付坤带着南大营,向北剿匪?”
送消息的探子面色古怪, 想笑又想哭, 迟疑道:“说是剿匪, 但前两次都是被一帮土匪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南大营亡者不多,伤者却无数, 士气备受打击。之前路过浮尧镇,他们模样太惨,还差点被当成流民打出去……”
“第三次呢?”彭溪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探子的面色更古怪了:“第三次付坤将军说要教南大营一个无敌阵法,将士兵按老少分, 老的在路边种地,少的一批在山林里埋伏,一批潜入匪寨。”
彭溪一头雾水:“如何?”
“土匪们抢过村庄归来, 兴高采烈骑马冲踏进水田里,被老兵们突然弯腰拽起来的绊马索绊倒。老兵们打斗片刻佯装不敌,败退入山林,又被藏在山林里的小兵们乱箭射来, 人心慌乱之下,又见老巢火光冲天,便……溃散被俘。”探子道。
彭溪听完摇头:“不适沙场,小道耳。”
探子终于禁不住苦笑了下:“将军,属下话还没说完,付坤……他将那些土匪都收了!”
彭溪神色微变,便听探子接道:“不仅如此,他还安排那些土匪与士兵们真刀实枪地操练厮杀,光是这种比武,便折损了不少兵将。”
他忍不住道:“将军,这付坤真是陛下带来的吗?该不会是大晋派来搞我们的吧……”
彭溪听到此处,混沌的神色却慢慢露出一点恍然,她摆了摆手,道:“按照他的行程,还有几日能到辽西?”
探子抱怨怀疑的神色还未收干净,有些不明所以:“还有不到十日……”
彭溪颔首道:“那他还会再打两次土匪。就看着两次是何结果了。”
探子晕头转向地离去,完全猜不到顶头上司究竟是何用意,但任务该完成还需要完成,所以萧乾的消息便一波接一波很快传来。
且不出彭溪预料,萧乾在之后五天内,真的又打了两拨土匪。
而这两拨的战果,比起第三次,真是天差地别。
第三次土匪本就不多,实力也算不上太强。而最近这两次,却是经年盘踞的山林老匪,晋军来了都不一定能干脆利落地剿灭下来,更何况一群半瓶子水。
所以志得意满,以为靠着同样法子能再次取胜的南大营士兵们,被杀了个七进七出,死伤过半。
这是真的,毫不留情,无所作伪的死亡。
前一刻还和你喝酒撒尿,一块耍枪的兄弟,转眼便鲜血喷溅,头颅坠地。血溅了满身,劈头盖脸,腥气钻满心肺,睁眼闭眼都是死不瞑目的那双眼。那真真是午夜梦回都要惊出三魂七魄的魇症!
南大营人数锐减,伤患无数,但诡异的是,新收来没几日的那些土匪却一个都未曾倒戈相向,杀敌勇猛,还活下来不少。
老兵原本有人想带头围了萧乾,要讨个说法。但转眼看见这些土匪,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了,自己先把自己气笑了。
这是要上战场,脑袋别在裤腰上,谁的命金贵?他们是兵,不是老百姓,受了土匪的欺负可以去告状,他们该是接那份状纸,扛那份冤屈的人。还笑谁是老爷兵少爷兵,他们自个儿不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