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29)
方明珏点头。
他整个人已然冻得瑟瑟发抖,若非是跑出来前萧乾抢了一件披风给他裹上,恐怕他就得冻成了冰雕。
萧乾在矮墙外打量了下院内,才去敲门。
一个披着蓑衣斗笠的矮瘦身影慢腾腾挪了出来,走来推开门,是一把苍老和善的声音:“谁啊?”
“老人家,我们在山上迷路了,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萧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尽力亲和笑道。
那斗笠抬起来,露出一张苍老的妇人的脸。
老妇人没应声,睁着眼看了萧乾一会儿,突然一把抓住萧乾的胳膊。
就在萧乾变色,将要甩开时,老妇人脸上露出一个喜不自禁的笑容:“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娘就知道,你得了空一准儿得回来看娘。”
萧乾一怔,与方明珏面面相觑。
老妇人也顺着萧乾的视线看见了方明珏,只见她眼珠子一瞪,“哎呦”一声,笑得眼睛都没了:“这大姑娘俊的!是你给娘找回来的儿媳妇吧?咱家壮就是有本事……快,快进来,这雨大的,都给淋湿了,快进来!”
方明珏脸都绿了。
萧乾却笑了。这位老妇人许是脑子出了点毛病,将他错认成了离家的儿子。
“老人家,我不是您……”萧乾被拽着进了院子,正要解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一顿,转口道,“娘,您慢点,地上滑。”
“哎哎,娘看着呢。”老妇人闻言更高兴了,显然被儿子关心是件让她极其满足的事。
两人被老妇人带进了屋内。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地面上还泛起了一层潮,泥乎乎的。但床边却放了两个小火盆,烧得正旺,让这森冷的屋子也变得暖了几分。
老妇人翻出几件旧衣裳,便说去给两人熬姜汤,自去了厢房。
方明珏也没什么讲究,拿了衣裳便换。萧乾见方明珏背对着他边脱衣裳边克制不住地发抖,便一把将人塞进了被子里。
“你……”方明珏惊了下,转眼便见萧乾起身,却是将老妇人端来的热水拿来,拧了抹布给他擦身。
方明珏被烫得一哆嗦,拢了拢被子,拿过抹布,“我来吧。”
萧乾戏谑地挑了挑眉,转头去点了蜡烛。
昏黑的室内立刻亮堂起来。
此时萧乾才终于如释重负般坐进了椅子里,脱了湿透的上衣,随意擦了擦上身,然后解下裤子。屋内狭窄逼仄,方明珏正对着萧乾,见状忙垂下眼,耳根烧起薄红。
但仅仅只有一瞬,下一刻,方明珏猛地抬起眼,嘴唇微颤:“你……你受伤了?”
萧乾为了不引人注意,逃亡方便,在中箭之初便一箭砍断了箭羽,虽说这样难以取箭,但至少行动方便。到了此时,刺在小腿上的箭伤暴露出来,已是一团糜烂的血泥。
幸好此时衣衫尚厚,将血水全包裹在了衣物内,不致流淌。
“小伤。”萧乾笑了下,从桌上摸到把剪刀,对着烛火烤起来。
方明珏微怔。
一路萧乾行动自如,半点不见滞涩疼痛,未成想伤得如此重,这哪是小伤……
方明珏起身穿上干衣裳,蹲到萧乾腿边,低声道:“我帮你。”
“心疼了?”萧乾不放过任何一个调戏小皇帝的机会,把烛台塞进他手里,“帮我照着点。”
随后他躬身抬腿,随意擦了擦伤口的血水,利落地将剪刀掰开,刺进了伤口。
萧乾并非第一回料理箭伤,也正如他说的,这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伤,只要不发炎溃烂,很快便会好,甚至都不影响行动。疼痛都是可以忍受的,若不能忍,无非是尝过的疼还不够多。
将箭头剜出来,如剜了块血淋淋的肉般。
萧乾额上滚滚落汗,面色微白,但却一声未吭。只有方明珏看着他的伤口和神色,嘴唇咬得死紧。
然而此处没有伤药,但幸而伤口虽难看些,却并不深,萧乾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拿过方明珏手里的烛台,直接开始烧伤口。
方明珏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
他听闻过这种疗伤的法子,但有没有用另说,未免也太过残忍。而萧乾却是司空见惯般,仿佛烧得不是自己,而是烤羊腿。
“地上凉,坐床上去。”
脸侧忽然被温热的手背贴了下,方明珏怔怔抬头,见萧乾已经处理完了伤口,撕下布条包扎好了,正要起身穿衣。
萧乾笑着望着他,蹭了下他的脸。
一晃而过,但方明珏还是看见了他手心的伤口,几乎是一刃断掌。
“怎么了?”萧乾诧异。
方明珏闻言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出手抓住了萧乾的胳膊。
这人的发丝仍湿漉漉得滴着水,贴在脸侧,衬得这张英俊冷毅的面容无端多了几分狼狈的不羁。许多道血痕叠在眉间脸颊,划破了故作正经的端方,劈落出这人狠辣的野性。
无端端的,这般摄人心魄。
方明珏觉得自己被蛊惑了般,靠了过去,揽住这人的肩,借着站立的高度优势,低头在这人血痕瑰丽的眉心,落下一吻。
珍而重之,竟是有种百般怜惜的酸楚味道。
“是,”隔了许久,方明珏回答了萧乾的话,“我心疼了。”
萧乾一怔。
方明珏突然一矮身,抓着萧乾的头发让他不得不仰起头,然后一口咬住了萧乾的咽喉。像只凶狠的小动物似的,狠狠撕咬一口,磨着牙,喷吐着危险的气息。
萧乾没反抗,反而伸手扶住方明珏的腰,“呵”地粗喘了声,喉结滚动。
方明珏忽然松了口,声音埋在萧乾胸口,低而轻:“你还是人吗肖棋?受了伤你不知道说,疼了不知道喊,你这么能忍……是不是天下塌下来了,你都能扛?是不是——?!”
声音到最后,如同憋闷到极致的洪水,轰然砸开堤坝,爆发出来。
方明珏咬牙切齿,死死攥着萧乾的肩膀。
萧乾一时竟有些无措,许是小皇帝一贯隐忍,便是被欺辱到极致,也不曾有过这般爆发,萧大将军登时束手无策,只会讷讷道:“无妨,我惯了……”
“……可我心疼。”
萧乾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明珏哑声道:“我心疼,我舍不得,我看不惯,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懦夫……别再让我见着这些。”
萧乾沉默,过了半晌,突然将头一垂,下巴落到了方明珏肩上,蹭了蹭。
他竟连半句调笑,都说不出口了。
方明珏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起身,扶着萧乾坐到床上,然后蹲在地上,将那盆热水端了过来,一挽袖子,一把将萧乾的脚按进了水里。
“!”萧乾吓得差点蹦起来,要抽脚,却被方明珏一把按住。
“别动,弄我一身水。”方明珏瞪他一眼。
萧乾整个人都要爆了,见小皇帝竟然要给他洗脚,三魂没了七魄,又心疼又酸涨,按住他的胳膊道:“明珏!无须……如此,快起来。”
方明珏摇头,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清透眼瞳望着萧乾。
两人僵持半晌,水都快凉了,萧乾才终于败退,松开了手。
方明珏重新低下头,一双修长苍白的手伸进水里,按着萧乾的脚。
小皇帝的手很凉,即便在热水里也是。但萧乾却觉出一股极暖极热的水流从脚心缠绕上来,如疯长的藤蔓般,将他整个胸腔剖开,死死地缚住了一颗心。
没了挣扎,没了喘息,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把这二两玩意儿,剜出来,揉碎了,捧到这人面前。
再没有一丝顾忌。
方明珏不会伺候人,但却洗得格外认真。
萧乾只让他动了两下,便根本禁受不住,趁他不注意忙收回脚,把人拉起来搂怀里,“你身上还凉着,躺下暖暖。”
方明珏被不由分说赛进被子里,还要起来,却被萧乾按住,“别乱跑,好好躺着,我去帮老人家一把。”
正说着,房门被敲了敲,老妇人端着碗姜汤进来,慈眉善目地笑着:“来来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大雨天的别感了风寒。”
萧乾伸手接过来,被老妇人打了下手背,嗔怪地看他:“抢什么呢,让人家姑娘家先喝。”
萧乾装傻充愣,憨笑道:“娘,我喂他喝。”
老妇人立刻笑了,瞅瞅方明珏又瞧瞧萧乾,“哟,壮真是长大了,也知道疼媳妇了。”她说着,突然搓了搓手,犹豫了下,道,“那……壮啊,你这回在家待几天啊?不然……把亲给成了?”
萧乾差点把姜汤扣自己脸上。
老妇人说起儿子亲事,似乎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唠叨着说:“成亲的物件娘早就备好了……都是一水新的,贴个喜字就成……彩礼娘也存着了,给人姑娘,娶了媳妇,就得对媳妇好,别总耍混……”
念叨了一阵,老妇人才道:“娘翻了翻,明日就是黄道吉日,你看……”
方明珏脸红得几乎要烧着。
萧乾看了眼,差点一张嘴便答应下来,但他瞧着方明珏,估摸对方不愿嬉闹这番,便道:“娘,此事不急……”
袖子突然被拽了下,一低头,方明珏通红着脸垂着眼,唇紧抿,却突然点了下头。
第49章 夫妻对拜
婚礼又名昏礼, 南越和大晋的风俗一样,都是在黄昏时辰拜堂。
前一日老妇人得了俩人点头,登时便激动起来, 但碍着俩人刚回来, 便让人吃过饭歇息,自己回了屋偷偷摸摸地折腾。
萧乾给窗户开了道小缝, 散了屋内些微的血腥气。一转头,看见方明珏坐在床边, 出神地盯着烛台, 便走过去摸了把小皇帝的脑袋。
“还有些湿, ”萧乾道,“我给你擦擦?”
方明珏伸手抱住萧乾的腰。
萧乾顺手拿过干抹布,给方明珏擦头发。
昏黄的烛火沾了潮气般沉沉地晃动, 暖色像林间弥散的薄雾般虚浮在狭小的屋子内,将两个人仓促而紧密地挤作一团。
方明珏的头发很长,极黑,如团浓墨铺泻而下。
萧乾擦得干了, 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梳子,刮过小皇帝的发根,一顺而下, 解开打结的发丝,直理到细软的发梢。
他梳着梳着,突然低笑道:“大晋那边有风俗,成亲的前一日, 新娘的要梳头,有什么一梳梳到底,白头偕老的说法。”说着,低下头去咬小皇帝耳朵,“你说你头发这般好,能否白头到老?”
方明珏一把将旁边的剪刀塞给他,淡淡道:“不顺的,剪了便是。”
“哈哈哈……”萧乾搂着方明珏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了。
他放肆的时候多了,但这般肆意而真心的大笑,似乎还从未有过。方明珏下巴贴着萧乾震荡起伏的胸膛,眼睛向上看着他的笑容,慢慢地,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梳完头,萧乾很快收拾完,两人无茶无棋可消遣,只得蒙上被子早早睡了。
而事实证明,他们这个做法万分正确。因为次日一早,还不到五更天,老妇人便咣咣地敲起了门。
萧乾一开门,便见老人家兴冲冲地抱着连夜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成亲物件,两个木头箱子摞着,上面压着张油纸,因大雨还在下,滚着水珠。
“娘,这么早。”萧乾把人迎进来。
老妇人瞪他一眼:“自己娶媳妇,自己都不操心!成亲这种大事,今日操办都晚了,你还不着急……”
萧乾陪着笑,接过老妇人怀里的箱子,放到床边。
方明珏已经起了,站在一旁看着,老妇人过来开箱子,往外掏东西。
先是两套大红喜服,铺满了床铺,一看布料针脚,竟都还严整得很,就是有些旧了,显然是不知放了多久。又有几叠红纸拿出来,是准备写喜字的。
“这雨也不停,咱村里成亲都是去找村西头老刘头写字儿……”老妇人愁得皱眉,“都怪娘,只顾着高兴了,这种大事都忘了!”
说着,便要去找蓑衣出门。
一直未吭声的方明珏拿起纸,道:“伯母,我来写吧。”
老妇人耳朵背,硬是没听出这男声跟女声的分别,也许是她真的糊涂了,完全未曾注意。一听这话,她便只顾着高兴了:“你还会写字呐!壮,你看看你媳妇,你这大字儿不识一个,让你念书也不好好念,非要去当兵,考秀才当官老爷多好,吃那个苦……”
她又絮絮叨叨念上了。
“娘,当兵也挺好的……”萧大将军忍不住为自己的小兵蛋子们反驳。
老妇人横他:“怎么着,脾气大了,娘说都不行了?你媳妇还看着呢,就让人笑话,多大个人了……”
萧大将军张了张嘴,悻悻地闭上了。
方明珏对萧乾眯了下眼,幸灾乐祸。
萧乾趁老妇人不注意,背过手捏了把小皇帝的腰,在底下一只脚踩过来之前,一闪身,找纸墨笔砚去了。
屋里有套笔墨,应是这老人家真正的儿子小时候蒙学用的。墨和砚台十分粗糙,硬得磨不动。也亏得萧乾手劲儿大,用力磨了会儿,给方明珏伺候上笔墨。
方明珏握着毛笔盯着红纸怔了半晌,才慢慢蘸了墨,一笔一画地写。
当墨落成字,一个个化为囍,方明珏才终于从这熟悉的字迹中意识到,他竟点了头,要与萧乾在这荒郊野岭,成一场荒唐的亲。此时情况危急,京城不知是何情势,他怎可在此处如此荒废?
他是皇帝,该以大局为重。
但今日,他偏偏放纵了这荒唐。
譬如黄粱一梦。
萧乾与老妇人冒着雨,将屋内屋外都收拾了,挂上红纱,贴上墨迹未干的红彤彤喜字。
老妇人便又去做饭,还从栅栏里抓了一只鸡,萧乾拦着不让杀,结果一转头还是被老妇人抹了脖子。
“就是咱娘仨,你成亲了,也得吃点好的,”老妇人念叨,“娘跟你说,成亲了就别小家子气,不然媳妇迟早跟人跑了……”
萧乾听着,蹲在灶台边往里添柴,一声一声应着。
他自幼被祖父带大,十岁出头上战场,是个出了名的没爹没娘的野小子。
当年北蛮入晋,北境防守疲弱,一连被屠灭三城,先皇震怒,后御驾亲征,与萧老将军一同将北蛮赶出了三百里地,再不敢犯。
但当年,死在那三城中的萧乾的爹娘、祖母,却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人人都赞萧氏一门,满门忠烈,但偌大的庭院,只有一个渐渐蹒跚的老人,和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却又该是何等的凄凉?
萧乾一路拼命,年纪轻轻靠着军功撑起了空落落的将军府,又何尝不是为此?
萧乾未曾享受到几日爹亲娘爱,乍一听这絮絮叨叨,便连最初有些滞口的一个娘字,也慢慢顺了不少。
他甚至还想着,若是等南越的事平息了,定要将老妇人接到别院里,至少衣食无忧。
萧乾这边烧火,方明珏跟在案板前揉面。
没多久热乎乎的馒头出笼了,方明珏伸手去捏,烫得往回缩手,被萧乾一把抓住了,轻轻含了含指尖。
萧乾捏了捏他的手腕:“烫,小心些。”
“嗯。”方明珏耳根微红,又帮着萧乾端了菜。
饭菜不多,也不丰盛,说起来也就比萧乾的行军伙食强上点。但萧乾还是吃得美滋滋的,他留意着方明珏,生怕小皇帝不喜欢,却见他扒着菜,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半碗。
“多吃点多吃点,”老妇人给他添饭,“能吃是福。”
用了饭,萧乾挽着袖子洗碗,方明珏要伸手,被萧乾挤开,“一边儿坐着去,别添乱。”
“你站着腿不疼?”方明珏扶着他的腰,“我洗吧,我会洗碗。”
萧乾笑了笑:“细皮嫩肉的,我舍不得。你扶着我点,我省点力……对,近着些,嗯,再近点……”
萧乾诱哄着小皇帝靠过来,便飞快地转头偷亲了下,笑得跟只摸了老母鸡的黄鼠狼似的。
方明珏不搭理他,等他洗好的碗拿出水来,便用抹布擦干,码放好。
收拾停当,另一边老妇人也打理好了新房。
一进门,正屋堂上两只大红蜡烛,两把椅子上盖着红布,底下两个蒲团,也蒙着红纱。老妇人换了身红衣裳,整个人在这雨气昏沉的日子里喜气洋洋的,却如灌注了明媚的日光般。
萧乾和方明珏被推进屋换了喜服。
女式的底下裙子被方明珏用裤子替换了,但他仍是个成年男子,身量摆在那儿,喜服穿上便小许多,勒得腰肢极细,微微一动,便晃得萧乾眼晕。
“好看,”萧乾凑过去亲了下,“盖盖头不?”
方明珏脸色一僵,还是点了头,“盖吧,老人家看重这些。”
盖了红盖头,便只伸出个手,放到萧乾手里。看不见四周,在一片茫茫的红里,也未有这么一只手引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堂前。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高声道:“一拜天地!”
萧乾握着方明珏的手,下拜。
屋门敞开,外面风雨交加,乌云罩顶,远山影影绰绰,蒙在雨雾之中。潮凉的寒意被流散的风带入,扑面而融。
“二拜高堂!”
萧乾扶了下方明珏的腰,转身,再拜。
他忽然想起萧老将军那张长满了花白大胡子的脸,跟土匪窝的土匪头子似的,只会吹胡子瞪眼地抄起鞭子揍他,恨不得将他一夜之间从个不知事的孩子,揍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但等他真成了这般的男儿,他却又未曾看到。
爷爷,我也坐到了你的镇国将军位,还将北蛮逼到了紫燕山以北,你可再没资格教训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