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19)
萧乾再次认命地向小皇帝势力低头,又给人穿上裤子,顺便偷看了小王爷好几眼,深觉自己不该姓萧,该姓柳,名下惠。
或许改日该找个御医看看自己憋没憋坏?
萧大将军心累地想着,搂着人出来。
方明珏脚软地靠着,勾着萧乾脖子往他背上蹭。
萧老流氓心里暗搓搓地决定以后命人在颂阳殿多备些酒,边蹲下身,让小皇帝顺利蹭上背,托着腿把人背起来,真是宠到没眼看。
“骑、骑大马……驾!驾!”
小皇帝一下子从十九浓缩成了九岁,揪着萧大将军的头发摇晃,兴致很高。
被摇得东倒西歪的萧大马冷笑。
骑大马?这算什么骑大马,早晚有天让你真正骑一回!
萧大将军被一路骑回了颂阳殿,霖铃和小德子捂着眼睛退下去,生怕看了不该看的长针眼。
萧乾给小皇帝擦了身后,换了衣裳去沐浴。
殿内昏寂,方明珏躺在床上,慢慢睁开了眼。
眼底清明,未有半分醉意。
他起身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伸手按了按萧乾挂起来的衣物。有一块鼓鼓的,是一包粉末。
他的手僵在那儿,顿了许久,然后慢慢收回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复又躺下。
萧乾出来,带着一身水汽拧干头发,看了眼睡着的方明珏,从衣裳里掏出纸包,走去了外间。不多时回来,熄了烛火,轻轻打开香炉盖,随手撒了一把什么,然后拨了拨,一片烟岚扑面。
他躺下,给方明珏压了压被角。
方明珏似乎被惊动了,眼睛迷迷糊糊扒开道缝,“好香……”
萧乾抬手闻了闻,中衣的袖子被熏得有股冷香。
“我放了点安神香,省得你明日头疼,”萧乾把人扒进怀里,亲了亲发顶,“睡吧,等上元节,带你出去逛逛。上回也未得空,上元节有灯会,稀奇玩意儿不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沉沉地没进耳中。
夜色静谧。
冷香幽幽萦绕,方明珏的心也渐渐寒了。
腊月二十八至上元节,无须早朝。
然而便是并无早朝,方明珏也不是个昏君的料子,仍旧日日到御书房报到,或翻阅奏折,或看些书,总之便是不肯闲着。
萧大将军与之完全相反。
整日无所事事,总觉着自己过个年胖了好几斤,便去演武场耍耍。方泽颢年后被送去了郊外北营,萧乾少了个玩乐的项目,甚觉无趣,游手好闲,终于盼着了上元节这一日。
早便说好了,上元节是要带着小皇帝混出宫的。
萧乾这日早早起了,宫内宫外打点了一日,等到夜色一降,便拉着方明珏窜了出去。
此时还算尚早,集市人不多,萧乾挑了两个面具,给自己和方明珏扣上,免得人多眼杂,被认出来总是多几分危险。
“那是何物?”
方明珏摸着脸上的面具,视线落到旁边摊位上,几个小糖人寒风料峭里立着。
“糖人,”萧乾看了眼,摸出几枚铜板,“老板,来两个。”
老板抄着棉袄袖子,笑呵呵抽了两个小糖人。方明珏一手拿一个,正犹豫吃哪个,便一不留神,被萧大将军叼走了一个。
“甜得黏牙。”萧乾三口两口嚼碎了,又十分不要脸地舔了一下另一个。
方明珏冷冷地瞥他一眼,迈开三步远,吃糖人。
萧乾咧嘴笑,脸上的猪哥面具万分贴合他猥琐的内心。
“去那边看看。”
两人一路逛着,肩贴着肩,很有些寻常夫夫游玩的意思。
凡是方明珏多看了两眼的,萧乾都一掏腰包买下来,堪称一位模范标杆级的南越好夫君。
从喧闹的集市,漫步到河岸,一趟趟飘荡的花灯从水面上静静流过。
“这些河灯会流去何处?”方明珏顺着水流望去。
周遭行人稀少,萧乾抱着满怀大包小包,道:“此处是护城河支流,应当会流入护城河,一同入江入海。听说河灯许愿,唯有到了天尽头才可实现。怎么,想放一盏?”
方明珏默默点了头。
正巧路边有个摊位,摆满了各式花灯,萧乾走过去挑了一盏,又要了毛笔。
方明珏托着灯,提笔写了一句,萧乾探头要看,却被避开。
萧乾摸了摸鼻子,“去桥上放吧。”
“人太多,”方明珏望了眼,看向灯火寂然的另一头,“去那边吧,无人,清静些。”
放个灯而已,萧乾自是并无异议。
两人沿着岸边下来,满身光影退去,笼着一身漆黑,下到两个台阶,与水面齐平。
“小心些。”萧乾伸手去扶方明珏。
方明珏摆手,托着灯,弯腰将其送进水里。水波一荡,便滴溜溜转着,渐渐远了。
萧乾目力极佳,只一眼,便瞧见那灯面上两行小楷——
惟愿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两句诗含进嘴里嚼了两番,无甚文思的萧大将军也未曾嚼出什么来,只是莫名地,品出一丝极深的恸然,令人惶惶,似真还伪。
方明珏回身,踏上台阶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早……”
话音猛地掐断在咽喉。
“啊!”
漆黑之中,方明珏脚下突然踏空,身形不稳,直接向后栽去。
“小心!”萧乾大惊,伸手去抓,却到底慢了一步。
“哗啦!”
水花溅起。
方明珏落入水中,萧乾脸色一变,满怀的东西一扔,直接跳进了水里。
凛冬河水刺骨,萧乾冻得牙直打颤,在水里胡乱地摆动着,一伸手,抓住了方明珏的胳膊。
方明珏落水离得岸边不远,萧乾水性不佳,全靠勉强支撑,拖着人往岸上去。
这时,不远处漆黑的桥洞里却忽然出来一只小船。
船头站着两人,一人拿着竹竿一捅,顿时将水流搅乱了。萧乾手上失了准,往下陷去,黑暗中只得举着手将方明珏往上托。
手上一轻。
远处灯火忽然煌煌地映来,萧乾隔着流荡的水波看见船上的两人将方明珏救了上去,将人裹进厚重的大氅里。
方明珏并未昏迷,清醒地站在船头,望下来。
他的发丝和脸颊仍滴着水,眼睫被水珠压得黑沉沉一片,眸色难辨。他就那么冷冷地站着,两人恭敬地垂首立在他身后,一人一撑船,便远了。
方明珏唇色苍白:“肖棋不会水。”
“主子,此事……不妥。”那人吞吞吐吐,心中却骇然至极。
倒非是此举如何残忍狠辣,不可容忍。只是如若事成,漏洞百出,可谓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皇上如此一位心机深沉之人,怎会这般行事?
方明珏听出了言外之意,像被惊醒般,面上蓦然闪过一丝惊恐,猛地急声道:“快!救人!救人!”
小船忙返回,一人跳下水,不多时上来了,“主、主子,人没了!”
方明珏脚下一颤,差点再次栽进水中,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喉头滚了几番,正要开口,却见旁边下属惊惧地望着他,他一抬手,摸了满脸的水渍。
方明珏一怔,却忽见那浮上来的人猛地又沉了下去,还未及反应,身边的人也大叫一声,栽进了水里。
方明珏心中一凛,往后一退,便感到船身一震,一条湿冷至极的手臂绕过来,手掌捂住了他的双眼,仿若水鬼一般缠上来。
方明珏僵直的脊背却莫名地软了,像被勾了魂似的,顺从地向后靠去。
萧乾摸了一手水,盯着方明珏看了眼,松开手。
方明珏手指颤抖着将大氅脱下来,往他身上盖,被萧乾推开,一脚踹开船舱的门,钻了进去。
方明珏赶紧跟进去,见萧乾坐在一旁脱了衣裳拧水。
他把大氅放到一边,从旁边摸出小火炉来,火折子打了几下,点着了。
一股暖意慢慢散开。
他隔着火光看见对面萧乾的脸,被冻得青白,下颔紧绷,唇抿着,冷峻得骇人。方明珏坐过去,将他脱下的衣裳烘起来。
萧乾看他一眼,没阻止。
衣裳烘着,那落水的两人也上来了,被方明珏一个眼色使出去撑船。
一路静默无话,气氛诡异。
直至三更时分,两人才一身湿漉漉寒潮,回了宫。萧乾若无其事,在方明珏沐浴时还让小德子端了姜茶热汤,在外间候着。
方明珏喝了,又被喊来的御医把了脉,确信无事,萧乾才放人走了,自去沐浴。
颂阳殿内一如既往,霖铃与小德子却觉出几分不对,单是两人这般狼狈而归,便是有事。只是宫人到底无从置喙,只能早早退下。
萧乾泡了热水出来,见方明珏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抬眼望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终于变了,唇角弯出点笑意来。
在那双漆黑的眼再度亮起来时走过去,俯身吻了下那两片透着些许青白的唇,开了口。
“陛下,废后吧。”
第33章 可是藕断
方明珏面色一白。
眼瞳骤缩, 他难以置信地凝着萧乾近在咫尺的脸。
萧乾微抬着下巴,削薄的唇划开一道锋锐的弧度,眼睑低垂, 泄出几丝寂然的光。
“你……这是何意?”方明珏双唇颤抖。
萧乾直起身, 往后一退:“相看两相厌,何必自扰之?”
“我不曾!”方明珏惶然出手, 去抓萧乾的袖子。
然而他未曾想到,以往次次都能一抓一个准儿, 全赖着萧大将军宠人无度, 若真不想让他抓着, 恐怕方明珏连衣角边的一缕风都摸不见碰不着。
便跟眼下似的。
袖袍擦着方明珏微抖的手指扫过去,轻缓柔软,却像个响亮至极的巴掌, 一下子将方明珏兜头扇了个清醒。
萧乾瞥了眼他如遭雷击的神情,径自到桌边倒了碗热茶,灌了两口。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道:“陛下也无须如此作态。您不是本就更喜女子吗?巧了,臣也是。成家立业, 儿孙满堂,怎么着也比这高墙深院强得多。”
方明珏猛地看向萧乾。
脑中几乎一瞬间灌满了萧乾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景象, 突如其来的忌恨如疯长的野草般将方明珏刹那吞没。
他一想到以后也有一人如自己般见着萧乾种种温情熨帖,便恨不能化身水鬼,拖着这人沉尸湖底,永世不得超脱。
喉头被压死, 几近溺亡。
萧乾却老神在在,专心转着手里的茶碗:“自然,这也并非全是臣独享了好处。以陛下谋算,说不得也能生个小皇子,总比与常太师斗狠,抢个不知心向哪边,人小鬼大的端王世子强得多。”
半支的窗外忽来一阵寒风,刹那吹熄了一处烛火。
半片阴影蓦地落满单薄的中衣,几乎将方明珏瘦削的肩背压得垮塌下去。
“我从未……”他艰涩道。
“陛下,”萧乾打断他,不耐地皱起眉,“好心劝你,你当我放屁呢?”
方明珏唇紧抿,眼中蒙上一层水泽,脸色却陡然冷了,“……朕,绝不会废后。”
萧乾讥诮一笑,茶碗一抛,转身便走:“那你自己玩吧,论玩命,我可少见天底下有几人能比得过陛下的。我呢,小命贱命,不值一提,也无须陛下挂在心头。就当抬抬贵手,放我这条爬虫一条生路。”
方明珏紧紧盯着萧乾的背影,眼看着他潇潇洒洒推开门,真要走了,猛地拔腿冲了出去。
“肖棋,你站住!”
萧乾置若罔闻,迈出门槛,却忽然听身后一阵破风声,微一侧头。
一个纸包擦肩而过,砸落地上。
边角被摔破,些许白色的粉末洒了出来。
方明珏站在门里,落影满身,哑声道:“宫宴,白墙。”
他的脊背僵直:“我就在墙的另一侧。”
萧乾明白了:“你以为我要杀你?”
方明珏不答反问:“你到底和谁,去了辽东?”
事已至此,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方明珏能做到的最直白。
萧乾听在耳中,却觉着许是热水泡了太久,身乏得很,连带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也失了拉扯的力道,扑通一声,摔了个稀烂。
当真是累极了。
萧乾弯腰捡起纸包,随手抓了一把粉末一扬,“这是安神香。”
他又迈进门内,从矮榻边的暗格抽出一封信函,放到桌上,“这是同行之人的身份来历。”
做完这些,他再度走出颂阳殿大门,脸上的冷漠与讥讽都消失殆尽,神色平和一如往昔。
他双手一拉,颂阳殿的大门在两人之间缓缓合上。
只剩一道缝隙,门卡住了。
萧乾松手,便见方明珏攥着门边,手背微微擦红,青筋暴起。他几乎用力得要将这红漆门拗断,骨节泛出青白。
“……我信你,”方明珏的表情终于垮了,眼尾扫出凛冽的红,“……别走。”
萧乾笑了,摇头,“做什么呢?你是皇帝,方明珏,怎可对一臣子如此折尊?只这一回,我看过便忘,莫再如此。”
他将外袍脱下,盖到方明珏肩头,“夜深了,歇息吧。”
说完,转身走了。
方明珏没追。
他坐到门槛上抱着膝盖,被宽大的袍子笼成小小的一团,望着萧乾高大俊挺的背影慢慢融进浓郁的夜色里。
像是点墨,终回砚池。
萧乾搬回了凤仪宫。
当然,他更愿意搬出宫。
只是现下他没那个心力同方明珏去掰扯那些。
缘由简单。
只因着他在严冬的河水里泡了个彻彻底底的透心凉,便是再壮得如头牛,也被这一场风寒,给烧成了烤全牛。
病来如山倒,萧大将军当夜便直接倒了。
翌日也难以起身,像是沉疴旧疾一并发了,立时便给人当头一棒,锤懵了。
霖铃端来药,萧乾支着上身,拿着勺子的手哆嗦着,将药汤洒了一半。
“公子……”霖铃眼眶发酸。
演武场上箭箭靶心的人,一下子便病得手都稳不住了。任谁看了,都心闷得慌。
萧乾也心闷,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抽羊癫疯似的一只手,索性勺子一扔,不喝了,咬牙挤出气若游丝的一句话:“……放着。”
深知萧大将军绝不让人喂食的臭毛病,霖铃不再多言,将药碗放矮几上,把脏了的被子撤换了,又出去端新药。
萧乾复又歪歪扭扭躺下。
脑袋里像有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叫,纷乱至极。
眼半睁着,一时像是敌人头颅抛飞,滚烫的血砸进眼瞳里,灼得视线模糊。一时又像是万箭齐发,城墙上的火光与狼烟烧过彻夜破晓,滴血的云海从天际滚入眼底,遮天蔽日。
有声渐近,有人渐远。
走马灯般,这一生两世,竟好似恍惚而过。
说来,他自小至大,除了死过一回,还从未病成这副狗德行。
混沌里又仔细想想自己遇见方明珏后干的几桩鸟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个从头站到脚,顶天立地的贱字。
活该。真活该。
萧乾浑浑噩噩地骂着。
眼皮越发沉重,像是连着三魂七魄都要在这躯壳里给烧成了灰。
一只温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
然后顺着他汗湿的脸颊滑下来,摸了摸他的下颔,指腹拨弄过他冒头的胡茬。
些许刺痛。刺痛是彼此的。
有瓷器碰撞声,清越而振鸣。
萧乾闭紧了嘴。
并没有冰凉的瓷勺碰过来,反而肩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压住。
像话本里的调调,温热的舌小心翼翼地扫开唇缝,往里滴露似的,送进去点药汤。
又苦又酸。也不知是得罪了几个太医。
“陛下?”
霖铃回来了,声音惊愕,却无甚恭谨,“您如何在这儿?娘娘病得厉害,陪不得您耍弄那些。”
方明珏一僵,低声道:“朕……只是想亲亲他……”
“陛下恩宠,若娘娘醒着,必定感激涕零。”霖铃淡淡道。
没半分讥嘲,却满是讽意。
“朕煮了面,”方明珏没恼,脾气极好般,继续温声道,“等他醒了,给他吃些。”
“奴婢遵命。”霖铃应着。
一时,方明珏也无话了。
霖铃自顾自忙,他却左右是个外人般,在原地僵了会儿,过得片刻,才有脚步声起,远了。
萧乾睁开眼,漠然瞥了霖铃一眼。
霖铃毫无畏惧,甚至还想大逆不道地揍醒自家主子这一颗扑到渣受身上的煞笔心。
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见一句:“面扔了。”
第34章 有鲠在喉
萧乾的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
不到三日便又生龙活虎地窜了出来。
徐慕怀因着霖铃半夜给他做的一顿宵夜,一宿没睡好,翌日天还没亮, 便听见窗外狂风扫落叶, 剑鸣不止。
他把枕头和被子全按到脑袋上,继续睡。
然而萧大将军舞完了剑, 便又满院子溜达,挑三拣四。
“这花坛谁清理的?杂草这么多!”
“蛛网都摞了鸟窝那么厚了, 也不知道擦擦?”
“你看你, 扫地的姿势都不对, 如此怎么扫得干净?”
叽叽喳喳,比个属麻雀的恶毒婆婆还聒噪。这就是十层棉被塞进耳朵里,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他还不是真训斥, 笑闹着,声响更大。
徐慕怀把脸扒拉出来,怔怔地想,果然欲求不满的男人最是无理取闹。慢吞吞起床, 拖着沉重的步子和一对黑眼圈,徐慕怀推开门,正对上萧乾抬起正要敲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