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妆容艳丽的人,一旦不涂妆面,纵便无事也要显得苍白,何况红药如今心事重重,那这寡淡便成憔悴之色了。
将军铁面无情,下了禁足令,此后便连屋门都不让她出一步。她这屋中连书本都无甚可看,虽说有笔墨,但此时叫她写写画画,又哪来的心情。困于方寸,连好人都要闷出病来,何况红药这种颓艳至死的人。
她瞧着活得热闹,其实只奔着这热闹活,日日醉生梦死,燃尽了便谢了,旁人瞧着像太阳,只她自己知道个中滋味。
若放在从前,她也还能自得其乐,偏生赶在这个时候。红药的时限要到了,马上就恢复自由身,京中却再也没来过书信。
若是红药此时没被禁足还好,纵是得不到书信,自己心中也明了。此时却是不知道是那人根本就没写,还是信教将军给扣下了,但凡生了猜度,难免焦虑。禁足房中又无事可做,日复一日的,就这么把人给熬空了。
但凡这些事儿没凑到一起,红药也不至如此郁郁寡欢。人闲着,想的就多,这许久以来桩桩件件都入了她的琢磨,闭上眼就是妓营里的事。再想到自己这时还在想着那人的书信,不免觉得好笑,自嘲不已。
从寺庙回来之后,将军与从君的相处极为融洽,好似将那页掀了过去。小公子心中挂念红药,伺候将军不免殷勤,以望将军开恩。
谁知还不等他求情,红药那头好似就出了事。
这日从君在书房伺候,展连豪有事来禀。将军摆手示意从君去内室回避,从君领命垂首退下,余光瞥到展连豪从怀中不知拿出何人的来信。
二人商议之声极小,从君听不清什么,隐约中好似听见了安北大将军的名字,内容却是含糊不清。话未说完,门外又有人来报。
将军有意与展连豪换个地方说话,便将人唤了进来。来者正是看守红药的士兵,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是负责给红药送饭的。
将军眉头一沉,二人行过礼。婢女受将军威压所迫,低头不敢言语,却又不敢耽搁,片刻后才声如蚊鸣地说:“禀将军,奴婢领春风姐姐命,每日为红药送饭,这两日红药粒米未进。”
这婢女说着抬头偷瞥将军一眼,匆忙低下头颅,说:“奴婢唯恐生事,慌忙禀告将军。”
她一个下等奴婢,不得命令,不敢擅自进将军府院,可这两日的餐饭每回都是怎么端进去怎么端出来,出了什么差错,她担待不起。
守门的士兵看她神色惊慌,一问得知这情况,心说自己虽是领命来看管红药,但红药毕竟是将军面前的红人,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他也难辞其咎。兵士待将军不如婢女这般畏惧,便带这婢女一同前来禀告。
展连豪听了便是一笑,打趣道:“将军,这是跟您闹脾气呢?难得啊。”
婢女更是惶然。
将军略有不悦:“绝食?随她绝去。这等琐事也同本将禀告?拖下去,杖责三十。”
唯有这句从君听得真切,他听将军言语便知是红药的事,心头一凛,迈前一步,复又止住,面露急色。
那婢女听了面色惶然,匆忙跪地,几乎要哭了。门外的士兵迈进门槛,要将她拖下去,婢女跪倒在地,说:“将军,奴婢不敢,将军饶命!”
那负责看管红药的士兵见状忙上前一步,抱拳说:“将军,此事非也。红药貌似并非有意绝食。”
话罢匆忙给那婢女眼色,那婢女忙道:“奴婢见她面色苍白,似是害了病才食不下咽,这才惶恐。万万不敢无事叨扰将军,将军饶命!”
生病一事可大可小,只怕有传染之患。若是在妓营中妓女卧床不起,除却伤风感冒等小毛病,极少医治。为防感染,通常都是拖走扔到乱葬岗里,下贱的女婢也大多如是。
红药自是不同于旁人。将军听了看向她,婢女低头不敢直视,跪扑在地惶恐颤抖。展连豪一派八卦的样子看着笑话,将军目光停留片刻才收回,对士兵说:“带郎中去给她看看。”
“无仪无态,杖责可免,罚三个月月钱,下去吧。”将军淡漠道,站起来掸了下衣襟,食指骨节敲了两下桌子。
小公子忙走出去服侍,那婢女吓得涕泗横流,磕头道:“谢将军开恩!”
她双腿发软,由那士兵掺着退下了。从君跪地为将军整理衣襟,抹平褶皱,又整好腰带,这才起身。
展戎道:“我与小将军去亭中对饮,不需你伺候,回府去吧。”
“不愿走,就坐小轿。”
展戎话罢抬腿要走,从君斗胆扯住了他,一颗心上下乱跳。将军侧首,偏眸看向他,眼中平静无波,惯来的淡漠冷冽。从君忙跪地,嗫嚅说:“将军……从君可否……”
他止住话头,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将军,一双透亮的眼里惶然期冀,不敢再说。
将军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不咸不淡地说:“知道念着旁人的好,是好事。”
这话好似别有深意,从君心头一颤。将军挥手从门外招了个士兵,说:“送他去西院待半个时辰。”
话罢离去,从君忙叩首谢恩。
刚走到红药的小楼下,从君就听闻隐隐约约的歌声,飘忽不清,像梦呓似的。护送他而来的士兵跟守卫打了招呼,从君月余未来,有如隔世。
进了屋门,从君绕过屏风,便见红药坐在方一掌宽的窗棂上,穿着一件白纱的裙子,赤着脚,望着窗外哼着歌。
从君脚步一顿,便是双眸微张,好似觉得下一秒红药就要从窗子上跳下去一般。
不等他说话,红药先瞧见了他,她脸色苍白,不上口脂,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红药如往日般朝从君嫣然一笑,似一朵被抽干了血色的红芍药,变成一朵白花了。
“他终于舍得放你了?”红药说,将小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没瘦几分,看来还不曾虐待你。”
“不曾。”从君说,为使红药放宽心,“将军近日未曾苛待于我。”
“那便好。”红药淡淡笑道,仍把眸光看向窗外。
小公子踟蹰前进,坐在榻边,担忧地看着红药。一个人怎能不足一月能产生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娇艳饱满的一朵牡丹,就这样成了一朵干瘦纤弱的梨花了。
妆容不再,那艳丽的光彩也没了。虽然仍还是笑着,却没有往常的精气神,从君好似只看到了一具空壳子,仍在这里悠哉悠哉地放着荧光,非要至死方休不可。
“红姐为何不吃饭?”从君问,“又如何……连薄粉都不施了?”
大魏女子尚美,妆容华丽大气,纵是闺门深秀,也断不会如此素面朝天。如红药这般热烈的女子,该是何等心境,才会连妆粉都懒得搽了?
“没有胃口。”红药轻飘飘笑道,“西北的餐饭一股沙子味,我闻着那餐具都膻得慌。”
“至于妆粉,足不出户,我抹给谁看?对镜涂着都觉寂寞,便懒得费功夫了。”红药说。
“头一回你来我都无小灶给你开。”红药笑着说,“那帮兵蛋子也真是仔细,连一块碳都没给我留。好在天气暖和了,不然怕不是要冻死我。”
从君最怕她这轻描淡写的模样,若是她哀嚎两声,怨他几句,他都不会这般没底,红药这样,从君只觉心里发空。
“吃些东西吧。”从君说,他伸手轻轻将红药从窗框上扶下来,好似怕她就这样掉下去,说,“是我牵累你了,阿姐,对不起。”
红药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跳了下来,笑了一下,捏了一下小公子的鼻子,说:“与你何干,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从君能看到她白细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借在身上的重量也轻得不像话。红药往前走了两步,说:“都与你无关啊。”
从君嘴唇动了动,楼梯那边传来响动,是郎中来了。他目光转向门口,送他过来的士兵也跟了上来,说:“公子,该走了。”
郎中走进来,将药箱子放在案上,人影隔在二人之间。
从君往门口走,回头看向红药,红药裹在白裙子里,又对他笑了一下,而后小公子的目光便被屏风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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