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宴从君随宴明堂入宫,太子甚喜之,宴从君对答有礼,举止端仪。皇上龙颜大悦,宴从君入宫,已是既定之事。
宴丛峦得知此事来寻宴从君时,他这弟弟正在院中栽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蓝花。
宴丛峦停在宴从君旁边,俯视着阿弟的脑瓜顶,说:“你要入宫做伴读?”
宴从君抬头看向阿哥,说:“父亲同我说过,阿哥如何知晓的?”
宴丛峦见宴从君平淡模样,登时怒火中烧,断没有给弟弟再说什么的机会,冷冷道:“说是伴读,不过是贴身的奴才,我宴丛峦的阿弟,凭什么去做奴才?父亲居然同意?”
宴从君见阿哥面色,有安慰之意,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生说,我们本就是人臣……”
宴丛峦打断他,眼里的光登时冷了,说:“你愿意?”
宴丛峦所处正是盛气凌人的年纪,性情又倨傲,哪知尊卑,得知唯一的弟弟要进宫,自然不会有二般反应。宴从君仰视着阿哥,神色黯然。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父亲说,若进了宫,便不得想家,纵是想家,也只能偷偷想;纵是哭,也只能偷偷哭。但凡落了一滴泪,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哪里由得他愿意不愿意呢?
“太子见我,十分喜欢……”宴从君低头,黯然说。
宴丛峦说:“只因太子喜欢,便要夺走我的弟弟吗?”
宴从君愕然抬头,宴丛峦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自那天起,直到宴从君入宫,宴丛峦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而后宫廷主管前来宣旨,圣上为示重视,派太子的车辇来接宴从君入宫,仪仗队开出了半条街,声势浩大,以示隆恩。圣上借此向宴相表明,入宫之后宴从君将与太子同吃同住,绝不会亏待半分。
宴家众人跪地接旨,而后大太监满面笑意牵着宴从君的手,将他带走了。
宴从君跟着大太监亦步亦趋,走向那华丽的车辇,走向“高处不胜寒”,走向“落地成枯骨”。他一路走一路回头看,看向母亲和阿哥,在心里说:“阿哥,我好怕。”
宴丛峦也在看着他。
宴从君只能想想,却不能说。他也多想阿哥过来把他救回去,也只是孩童的幻想罢了。
他只回了两次头,大太监便笑呵呵地说:“小公子,莫再看了,进了皇宫,前程似锦,不容回头。”
宴从君坐上车辇,再未回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能亲手栽过一枝花。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没有一朵花属于他。
从君醒过来时,外头天光大好,已至晌午。一梦一别,恍若隔世,他发觉自己躺在将军的大床上,被褥温暖,丫鬟侍女忙前忙后,见他醒来忙上前伺候。
小公子喉中甜味和苦味混在一起,兴许是昏迷时被灌了糖水和汤药,大夫已为他行了一遍针,他风寒入体,不然不能这么快醒过来。
小公子面色苍白,嘴唇全无血色,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秋露将他扶起来,为他在腰后垫了个靠垫,少时,送来一碗白粥喂他吃下了,过后还有一遍药要喝。
从君虚弱地倚靠在床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廊柱,而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不论是显赫一时身在凤阁,还是沦落受难被贬军营,处境好似从未有什么变化。
曾经他是笼中鸟,而今他是掌中物。
厅外传来了动静,是将军回来了。春风在为他扫身除尘,将军问:“如何了?”
“回将军,公子刚醒,用过粥了。”春风答。
将军应了一声,走了进来,从君睁开眼睛看向他,小丫鬟正好这时走进来送药,将军道:“我来。”
展戎坐在床边接过药碗,小公子就着他的手乖顺喝了,呛咳了一声,虚弱地说:“苦。”
“送些果脯来。”将军吩咐道。
小丫鬟答了喏,退下了。
“谢将军。”从君轻轻说。他闭上眼睛,虚弱地依进了将军的怀里,面颊在将军身上轻轻蹭了蹭,无声地长叹。
乖顺而脆弱的模样,让人狠不下心来苛待他,又那么悲凉。
高台玉瓦何须慕,落地成枯骨。一生归处不由人,水落池鱼可潜几丈深。
第96章 如人饮水
从君身子中虚,本就没有养好,经了这一曝一寒,更是搭进了半条命去,足有两日连床都下不得。
他惹了风寒,除却每日吃药,还要走两遍针,所幸老大夫医术高明,从君发了一回汗,好了许多。
他这一病,侍女丫鬟们都是好忙,床前床后需得伺候周全了,万不能让小公子有哪处不如意。
自是因为将军的态度。
将军二十有五,至今尚未成家。军中无事时日日饮宴欢愉,淫奢之风盛行。将军府中养有不少舞姬美妾,军妓亦是不曾断绝,加之官场相交,更是有不少美人相送,诸如那西域的舞姬,也有几个得过将军宠幸的。
然上位者之宠幸,不过一时雨露恩泽,那些舞姬美人,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月,便就送了人了,衣服首饰自是不曾亏待,可将军再过喜爱,也没有养在房中的。像小公子这样跟主子同吃同住的,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小公子越挨罚,反倒说明将军对他越看重,下人就越不敢怠慢。换成旁人惹了将军恼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事,接回来还好好养着,受宠程度自是不必多说。
下人们自然也有些八卦口舌,但也只是背地嚼嚼舌头,当闲天谈。
自打在军营里跪久了,小公子的腿就落了毛病,被关在笼子里这两天,寒气入体,更是严重了,算是彻底落了病根。头两日小公子落地站不稳,大夫和侍女都当他是身体虚弱,因而脚步虚浮。养了些日子也吃了不少药,这才发觉不对劲儿。
大夫摸了脉象,心生奇怪,觉得不至于此。一问,才知小公子是腿疼。
他这边日日的情况,大夫都要跟将军禀报,因此当日便做了回火灸。小公子衣摆挽到膝盖上,坐在床边,两条白腿嫩生生的。
从君第一次做,到底有些畏惧,抬眼看向将军,手也不自觉扯上将军衣摆。大夫把点着了的药柱凑过来,他便要躲,教将军斥了一句:“莫娇气。”
“如何?”展戎问。
“无大碍。”大夫答,“做几日火疗,辅助药草,将寒气逼出来便好了。只是要好好休养……”
老大夫一顿,接着说:“劳累不得,也久跪不得,若则就要复发。”
展戎嗤笑一声,扫了从君一眼,说:“你还真长了一副娇气的身子骨。”
从君不敢言语,将军也未多说,命丫鬟将大夫送出去了。这几日小公子乖觉,也比平日会撒娇,刚受完重罚,展戎自然不会苛待于他。打一巴掌一个甜枣,惯用的伎俩了。
小丫鬟们议论小公子好命、受宠。春风雨秋露却是从不掺声,将军不喜旁人凑小公子太近,平日里都是春风与秋露贴身服侍,包括换药,有些情形自然也只有她们知道。
这日下午,秋露正跪在地上为小公子膝盖上敷药草,将军不知为何这时归府,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捧着匣子。
“今日如何?”展戎问。
从君知将军问的不是他,没有应声。秋露答:“大夫说是好些了,公子食欲也好些,今日下地走了几圈,恢复些精神头。”
将军点点头,看向从君,小公子这才道:“托将军的福,从君好多了。”
他面上还是全无血色,身上无一分活力,说是好多了,不过是能爬起来床,多吃几口饭罢了。将军又不是眼瞎,怎么会看不出来,不在意罢了。
将军不应声,看向秋露。他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秋露手下的动作也迟疑了,将军拿起茶盏喝了口茶,问:“才敷上?”
秋露垂首答:“是,每日午后换一次。”
将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秋露也是看眼色行事的人,立时会到了将军的意,将小公子膝上的药草尽数抹掉,说:“奴婢再将药草捣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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