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戎道:“今夜驻扎此地,就地饮宴,全军同欢,吩咐各营有司,开仓放粮,烹羊宰牛,清点所俘敌军战马,色衰毛糙者皆宰杀剥皮,大宴三军。今夜无一兵无肉,无一卒无酒,此战杀敌俘敌过十人者,可与本将同帐饮酒。传令!”
展连豪叉手高声大喝:“喏!”
此音刚落,军士们吼声如雷,持戈摇晃,气震云天。
此令传下不及半个时辰,每三五成群可见宰羊者,每一团可见杀马剥皮者,篝火遍野,军士欢娱游戏,赛马投壶,欢腾非常。
宴饮大帐已搭设好,展戎与奉江在一处巡视军营,回路时路过与宴饮帐非常相近的一个帐子,奉江脚步一凝。
那帐子位于军营中央,一看便知是为展戎搭好的帐子,这时已是冬初时节,虽未落雪,却也是寒气逼人,这军中人人皆着重甲,唯他穿得单薄,不是小公子,却还是谁。
奉江驻足,遥遥地与小公子四目相对,思及展戎,忙要收回目光,却已是不及。
展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公子在风霜中立于帐前,单薄却极惹眼。
展戎微微挑眉,看向奉江,朝着宴饮帐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监军先请,恕本将暂且失陪了。”
奉江不动声色,却也无心客套,略一拱手,由小兵引着,朝宴饮帐去了。
展戎朝小公子走去,从君略一踟蹰,待将军行至一半时迎了上去,跪地拜礼:“从君见过将军,恭贺将军大获全胜,从君喜不自禁,无外物可献礼,望将军饶恕。”
“赏你的大氅,如何不披?”展戎对小公子的奉承毫不动容,问道。
从君不敢抬头,垂首道:“迁营匆忙,从君携琴而来,不及整衣,望将军饶恕。”
展戎眉头微沉,说:“起来吧。”
小公子起身,听得展戎道:“你这次倒是乖觉。”
他不敢应声,将军吩咐身侧士兵去将琴拿来,转身朝宴饮帐走去,小公子垂首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帐子。
其他兵士将领大多已就位,待将军落座开宴。小公子跪坐于将军侧首侍奉,此宴算是小型的庆功宴,将军要总结功绩,点出骁勇的士兵,赏酒赏肉,各将士接番饮过赏酒,才正式开席。
一波过来献舞的军妓鱼贯而入,乐声起,小公子的琴也被拿了过来,摆在他身前。兵士饮酒作乐,无需多表,小公子为将军斟酒添菜,眉目恭顺。
一轮舞曲罢,乐声停。将军命从君奏琴助兴,自己则与下属们行酒令,赌酒行诗。
小公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弹琴,琴音锐利铿锵,完全融入了军营的气氛里。而奏琴的小公子本人却寡淡疏离,好似在这个世界之外,众人皆都是欢娱宴饮,无人注意到他。
奉江默默地饮着酒,虽是面色无波,周身气氛却有些低沉。旁边几位将领本还欲同他交谈,后来也都作罢了。
这帐子里,只有他二人隐没在喧嚣之外。
酒过三巡,宴至酣时,将军坐回上首,神色轻松,张狂不羁,恰小公子一曲罢,将军喝了樽中酒,道:“军中尽是些不通笔墨的粗人,空听一耳朵豪迈,也无甚意趣。”
将军眸中笑意张狂,看向从君,说:“既是要献礼,歌一曲,何如?”
下首一位虬髯满面的阵将粗声嬉笑道:“将军为了哄美人,就这么贬低咱!”
满帐士兵皆是大笑,将军道:“此美人乃落凤,自然要差别待之。”
调侃罢,仍是那威压满满的笑模样,扭过脸来,幽深的玩味眸光看着从君。
小公子好像听不到这些狎戏的话,面容沉静地看着手下的琴弦,帐中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他的身上,唯有两道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他知道源于何人。
他是“落凤”,他没得选。
从君抬手拨了下弦,流水般流畅的一道音,全帐寂然,小公子手指动作微变,再度拨了一记,这一声如同金戈交鸣斧钺激荡,小公子弹奏起来,待一段曲音落,才开口唱了起来,指下乐曲合着腔调。
“兔惊走兮雄鹰降,飞黄腾兮驭大荒
战鼓击兮摧肝胆,三军勇兮破戎疆
弓霹雳兮鞭如蟒,枪似电兮裂穹光
……
寒商起兮千叶落,九张弓驰动云霄
乘奔飚兮银蛇舞,怒马啼嘶大浪逃
七尺枪兮枭敌首,赪盘昏兮将星摇
……”
这曲吟唱,声音清朗如玉器相击,利落如鸿雁穿云,琴音相合,有如空谷传音,凤雏清音破九霄。
宴从君啊宴从君。
也曾鸾阁点江山,也曾掷笔金阶前
也曾无心贵桂酒,也曾芳墨万人求
在座者皆屏气吞声,震撼非常,不敢相信将军的胯下男宠竟如此惊才绝艳,也这才想起来,这人原来曾是何等的身世显赫,才貌绝伦。
但也就这一刹能想起来罢了。
从君一曲罢,拨弦收尾,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方才的吟唱之音仿若还在众人耳中萦绕着。
将军击掌叫好,将众人从沉醉中唤醒过来。展戎笑着看向小公子,豪迈道:“不愧曾经名满京都,清风过耳,当赏!”
展戎亲自将酒樽斟满了,单手一推,推至案边。
小公子眉目低垂,眨了眨眼,拜首道:“从君谢将军赏。”
侧身过来双手拿起酒樽,仰头饮下,军队中的酒器容量过大,将军斟得太满,酒性又烈,小公子喝了两口便呛咳起来,酒液淌了一下巴。将士们见他模样,反而愈加意趣昂扬,纷纷有节奏地击着掌,哄道:“喝完!喝完!喝完!”
军中饮酒狎妓,都是这个架势,文人宴乐时也是叫妓子这般助兴的,不如军中豪迈粗莽罢了。奉江不是头一次见,算得上习以为常,此时心中却尤为郁闷。
展戎看着单手持樽、掩唇轻咳的小公子,调笑道:“真是不顶用,本将愿饶你,我这手下兵士还不愿呢。”
话罢接过小公子手里的酒樽,掐了小公子的下巴,令他仰头,便撤回了手。单手持樽,将酒液朝小公子口中倒去。
从君跪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半闭着眼睛仰着头,吞咽不及的酒液顺着下巴淌了一脖颈,湿漉漉的,显得那段漂亮的颈子一片柔腻的奶白色。
小公子前襟湿透了。那酒液虽细细一缕,将军却没有间歇地倾倒,只要他不卖力吞咽,便会被呛到,因此一丝也不敢松懈。
他这模样是何等的凄美,营帐中兵士狼嚎阵阵,哄声喧天。这一樽酒终于见了底,小公子扑倒在地,面颊湿漉,眼尾殷红,散着一身酒香,狼狈而美艳。
将军将酒樽随意一扔,将软趴趴的小公子拎了起来,故作惋惜道:“浪费了好酒。”
便扯着小公子后脑的头发,眸光侵略性十足,自他的脖颈舔舐到了下巴尖。
宴会的靡艳气氛到了顶峰,将士都各自离席,逗弄着妖娆的军妓,在帐中欢舞起来。
唯有奉江仍一动不动。
将军将小公子往肩上一扛,大踏步穿过营帐,将士们又是一阵起哄嚎叫,从君乖顺地伏在将军的肩膀上,快要从帐中走出去时才抬起头来。
隔着喧哗嬉闹的人群,正对上奉江深沉的目光。
四目相对不过一刹,小公子就脱离了奉江的视线,离开了帐子。
奉江停顿片刻才收回目光,自斟一大白。
只有他记得他曾是宴从君。
注释:奔飚:指疾风;赪盘:太阳的别称。
第52章 病美人
展戎方一出帐子,守在门口的卫兵队伍就分出二人,一人开路,一人随从。小公子衣衫单薄,又被酒淋湿,甫一出帐子就被凉风打透了,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所幸两顶帐子相距不远,将军的帐子早就被人布置妥当,炉火烧得十分温暖。守帐的士兵为将军打开帐帘,将军大步跨入,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将小公子扔到床上。
一樽酒算不得多,但军中酒烈,从君空腹饮酒,喝得又急,这时头昏脑胀,叫将军这么撂下,一时天旋地转,不可视物,模糊中看到将军在他面前摇晃,分出好几道人影来。烛火的光芒照在他的盔甲上,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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