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于给句羊正名,随口一说,刚好真的猜中了句羊的想法。在胡竹死前,句羊一直敬朱棣如自己义父,而且有种天真的期待,觉得朱棣多少也有一二分真心,当自己是义子。
只是这里面的关窍,并非齐万飞可以了解的。
看他实在油盐不进,齐万飞长叹一声,道:“神剑,自己想想罢。”
盟主拂袖而去,祁听鸿又坐了一会,心乱如麻。方才齐万飞说的话等同是讲,在句羊心里,你排在朱棣后面。句羊假情假意骗你,拿你性命作贡品,献给朱棣来表忠心。祁听鸿嘴上不相信,实际听得多了,还是会多想。
显然齐万飞对他失望透顶。祁听鸿慢吞吞站起来,走回厢房。只见没修好的窗户敞开一个大洞,一片残破窗纸在北风里瑟瑟发抖,看久了不免觉得,自己也好像这么一片孤零零的秋叶。
他也没心思收拾行李了,任箱子开在地上,故意站到窗口吹冷风。从他这间厢房往外看,恰好能看见对街李方伯家,窗纸上透出微微的油灯亮光。祁听鸿心定了一点,想,李方伯还没走呢,还有八天时间去劝盟主,总能说得动的。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屋顶一响。声音极轻极轻,几乎听不见。是野猫或者鸟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可能是听错了。本来没必要追,偏偏祁听鸿心情不好,把隙月剑摸出来,悄然翻到窗外,跳上屋顶。
屋顶上竟然真有两个黑衣人,蒙住面孔,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这两人警惕性极高,一人低头做事,另一人站着放哨。祁听鸿刚刚冒头,放哨那人立刻扯扯同伴。两名黑衣人毫不留恋,往旁边屋顶掠去。
长剑出鞘,祁听鸿挽个剑花,叫道:“哪里跑!”
那两名黑衣人武功一强一弱,弱的那个跑得慢,眼看要被祁听鸿追上了,强的那个将他一把推远,自己停下来,拦住祁听鸿。
祁听鸿本就怨气横生,更不多话。一招“月下穿针”,长剑直指那黑衣人胸口。那黑衣人抽出佩刀一格,祁听鸿倏忽变招,剑尖挑向他蒙面黑布。
黑衣人偏头急躲,隙月剑擦着他面颊,险险擦了一条伤口。蒙面黑布的系绳也断了,露出真容。
这人长得阴柔美艳,像毒蛇一样。祁听鸿觉得他有点面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对祁听鸿一笑,抬起袖子,一抹脸上伤口,鲜血抹得半张脸都是,越发显得阴恻恻的。开口道:“好久不见。”
祁听鸿不理他,长剑横披,那黑衣人平平退出二尺,轻功仿佛涉水凌波,躲过这一剑。
看他轻功之高,大概已和金贵不分上下了。祁听鸿心中电光一闪,想起来:当初去救方宾一家时,这人正站在句羊身后。
祁听鸿冷道:“你是句羊的副手。”
那黑衣人格开一剑,笑道:“说那么难听。我也是有名有号的人,怎么就是句羊的副手了。”又说:“原来你认得我。我认得你很久了。”
祁听鸿不答。黑衣人道:“你是指挥使的那位小朋友,祁听鸿,祁友声,是吧。”
祁听鸿心想:“不晓得句羊回去怎么样了。”脚尖在屋脊一点,正要去捉那位副手,黑衣人看自己同伴已经跑走,远远掠开,也施展轻功,跳入暗巷。黑衣在夜色中隐没不见了。
身后有人叫:“神剑。”
祁听鸿回过头,是齐万飞也听到声音,追上屋顶来。齐万飞道:“别追了。”
祁听鸿收剑回去。他翻上来时没穿鞋,赤脚踩在瓦上,瓦片冰凉透骨。齐万飞抱着手臂,凛然道:“是吧,片雪卫是和我们作对的。”
祁听鸿道:“刚才不是句羊。”
齐万飞道:“句羊想要引你走,刚才那人也想要引你走,他们目的是一样的。”
祁听鸿仍旧辩解道:“刚才那人是打不过我才跑的。如今醉春意楼被他们盯上,不晓得他们啥时候动手,已经不能住了。”
齐万飞冷哼一声,道:“你们不愿意守,我亲自守在这里,可以吧。”祁听鸿道:“他们已把附近百姓弄走了。要是他们放起火来,再找几个人围追堵截,那可就难办了。”
齐万飞怒道:“你就这样听句羊话?要是真的搬走,还不晓得他们会怎么做呢。我在这里盯着,看谁敢放火?”
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祁听鸿只得翻回自己厢房。躺在床上,听着楼顶齐万飞的动静,他总觉得不是滋味。
后半夜要下霜,说不定还要下雪,齐万飞年纪大了,最好不要着凉。祁听鸿爬起来点了炉子,灌了一个小手炉,又烧滚一壶茶水,提上去给齐万飞。齐万飞抱着膝盖,坐在屋檐,只道:“你回去吧,到时你就晓得我说得对了。”
祁听鸿真受不了,恶狠狠放下手炉和水壶。他被说得心里也没底了,只得一遍遍劝自己:“到时候你就晓得我说得对了,句羊不是那种人。”
隔天早上,祁听鸿出门转了一圈,才知道旁边的方记瓦盆店忽然关张大吉,隆盛大饭庄、顺隆砂锅店,也只留有一个小二看着铺面。祁听鸿故意去问:“今儿有什么炒菜?”
小二答道:“卤牛肉还剩一点,炒菜是不做了,大厨全回家了。”祁听鸿道:“怎么回事?”
小二笑眯眯道:“要买卤牛肉的话,今儿也得趁早。”祁听鸿只得买了二斤。小二说:“是有人买了这一排铺面,说要做大生意,今晚就让我们搬走,他要拆楼的。”
祁听鸿想:“按李方伯的说法,还有七天才对。”付了卤牛肉的铜板,回去加紧收拾东西。衣物可以少带一点,重新添置也没关系,金银是要全带的。
收到最后,一口大木箱子几乎塞满。祁听鸿把那个干巴巴面人塞到箱子角落,默念:“保佑你别被压碎。”
他床底还有个尘封的鸟笼,原本用来装鸽子的。祁听鸿想了想,把鸟笼提出来,也挂在箱子边上。认识这么久,句羊好像统共就送过他这么点东西。住在这间厢房有个把月,一点痕迹都不留。祁听鸿有点着恼,看到架子上的书,一拍脑袋想:“差点忘了这个!”
要说那些个四书五经、科举用的题本、习字草纸,祁听鸿自己都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但有两本他舍不得扔。一是邢先生批的《灵飞经》临帖,二是句羊送他那本八股范文。
祁听鸿轻轻一抛,把书扔进箱子。《灵飞经》进去了,句羊送那本在半空一歪,翻开书页,掉出来一张纸片。
捡起纸片一看,上面写了七个数字,有零有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祁听鸿想:“我念书时真有这么无聊,乱写什么东西?”但那纸片实在是陌生,而且笔迹愈看愈不像他自己写的。和册子上字迹一比,倒像是句羊的字。
祁听鸿又想:“难不成是他有什么消息要对我说?”不由得又埋怨,想,怎么说不好,藏在这本书里面。明明知道祁听鸿恨透了念书,即便是句羊送的范文册,也不可能翻开复习了。
第一个数是“廿二”,祁听鸿拆字组字,想了半天,不得其解。最后灵机一动,把书翻了二十二页,仔细一看,果然书页上点了一个细细的墨点,旁边的字是一个“但”字。
什么消息是以“但”字开头?祁听鸿如法炮制,数出第二个字是“愿”。他隐隐约约有了预感。七个字全部翻完,居然是“但愿君心似我心”。祁听鸿又好哭又好笑,抱着书滚到床上,高兴了半天。
傍晚时分,从窗口望出去,李方伯家里照常点了灯。祁听鸿正长舒了一口气,忽然看见旁边另几家店,同样是一窗一窗亮了,他又觉得不太对劲。
白天他问饭庄小二,讲的明明是今晚要搬走,为何屋里还会亮灯?难道东西还没收完么?那也没有每家店都收不完的道理。
想到此地,祁听鸿悄无声息地跑到街上,翻进李方伯家后院,攀上窗户,点破窗纸看了一眼。
祁听鸿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屋里空荡荡、静悄悄,几乎剩四面墙壁。还有一张小案台,特地搬在窗口,上面摆了一盏油灯。
窗棂也不对劲。祁听鸿扳在上面,只觉滑腻腻的,抬手一闻,是一股浓浓菜籽油味。李方伯讲的十天是骗人的!祁听鸿不及细想,手都来不及擦,奔回醉春意楼,拍薄双的门、金贵的门、三就黎的门、谭先生的门。众人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听祁听鸿一说,都同意即刻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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