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说:“不妨事。”句羊把他手里册子接过来,见是第一页,皱眉道:“怎么背这儿?”
祁听鸿笑道:“你听我背。”从首篇背来,像和尚念经一样,一字不停,信口背了半本。中间偶尔错字漏字,也都不是甚么大问题。这本册子收了六十篇八股,又有许多对偶句,算下来三万余字,近乎于一本《孟子》。祁听鸿背成这样,一定用了苦功。句羊琢磨道:“我看看。”
祁听鸿以为他有见教,停下不背了,坐在台阶上,拿一双盈盈含光的眼睛望他。句羊看了一会,笑道:“背得眼圈都黑了。”
祁听鸿打个呵欠说:“困煞。”句羊道:“困得家乡话出来了。不要念了,回去蒙头睡觉。”
祁听鸿“哎呀”叫了一声,跑回屋里,点起油灯,手忙脚乱铺开一张纸。句羊想他又不听劝了,跟进来,叉手问:“做什么?”
祁听鸿苦道:“今日《灵飞经》还未写。”这是县学里邢先生,给他单独布置的课业。句羊道:“不要写了,邢先生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祁听鸿已经飞快磨了一砚台墨,说:“不想教邢先生失望。”
句羊道:“不想教这个失望,不想教那个失望,到头来累死自己。”祁听鸿不响。句羊又道:“要写多久?”
祁听鸿盘算说:“我写得慢,写到四更罢。写完还想再看会书。”句羊道:“写完就算了。”
祁听鸿道:“不再看一会,我今夜怕是合不了眼,急得睡不着。”
他扶着袖子,顶格写下一个“青”字。时间算来,他应该已将《灵飞经》誊过五六遍,又从头写起了。这一段是:
“青上帝君,厥讳云拘,锦帔青裙,游回虚无,上晏常阳,洛景九隅,下降我室,授我玉符,通灵致真,五帝齐躯,三灵翼景,太玄扶舆,乘龙驾云,何虑何忧,逍遥太极,与天同休。”
《灵飞经》是道教存思法门,教人一边打坐,一边想象东方青帝,穿何衣服,驾何车舆,如何将玉符授递于我。青帝画像上是个白须白发老头子,穿深青衣服。祁听鸿也老爱穿深青色衣服。一开始“霞帔青裙”,句羊还能想定一个老头,想到后面“何虑何忧”,这位青帝面目一幻,就变成祁听鸿的笑脸。
祁听鸿写得慢,他想毕一轮,才写到“君”字。这样果然要写到天亮了。句羊叹一口气,说:“我替你写这个,你去看书。看完睡了,好不好?”
祁听鸿有点动意,又迟疑道:“不好罢,会给先生看出来。”句羊道:“绝对不会。”
仿人笔迹是他强项,拿过笔来写了一列,果然和祁听鸿自己写的浑然一体。祁听鸿吃惊道:“句兄,你怎么事事都会!”
句羊头也不回,道:“看你书去。”
一间号房只配一桌一椅。祁听鸿将椅子搬给句羊,自己坐在床上背书。桌边一片区域是亮的,室内四角是昏的,油灯偶尔跳一下。句羊时不时拨火苗,要祁听鸿那边也亮堂些。
一张纸写满,不知何时,祁听鸿背书声音已听不见了。等句羊涮干净笔,回头一看,看见祁听鸿靠在床头,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句羊轻轻把他扶去躺好,他一点不反抗,只是右手总伸在被子外面,死死捏着那本书。句羊心里好笑,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祁听鸿嘴唇动动,好像说了句什么话。句羊俯身去听,这声音很低,很沉,很哑,贴近了才听见他说:“句羊。”
祁听鸿几乎不叫他的大名。句羊这个名字,有故事,有更深的含义。朱棣这么取名,是要他乖一点,顺从一点,即使做一只鹰,也要像一只羊。但祁听鸿叫有别的意味,像说:有没有可能不要做鹰?句羊听得心里一震。苗春讲得对,做片雪卫,就不要和他人纠纠缠缠,来来往往。对自己,对别人,都不是好事。考完试以后,过完今夜以后,就不再纠缠了。
祁听鸿喃喃说:“句羊,不要抢我的书。”
句羊说:“不抢你的。”但是他心底觉得,人不能捏着一本书睡觉,非要把书拿下来不可。再去看祁听鸿的手时,心境已经变了。某天在射圃,他和祁听鸿在后边罚站,看见衡为的手指像小蛇,往陈静文指缝之间钻。如今祁听鸿的手指也是一样的,修长匀称的小蛇。
作者有话说:
句某人,不要再生闷气了,容易乳腺结节
第29章 情愫(一)
张榜此事由两名高个教官负责。县学生员不少,榜纸展开,有一人半高。贴榜的时候,要踩高凳子,贴围墙上沿贴,纸才不会曳地。
祁听鸿拉着句羊去看榜,到达墙根下,两名教官还在调浆糊,榜纸卷成一卷,摆在地上。祁听鸿踱来踱去,心里焦急,忍不住去问:“二位先生,能否给我先看一眼?”
两名教官自顾自忙活,都不睬他。祁听鸿绕了一圈,回来又问:“二位先生……”
教官摆手道:“走开走开,回来再看。”
祁听鸿胃里犯紧,悻悻走了,看见句羊一派气定神闲样子,道:“句兄,你不紧张么。”
句羊道:“不紧张。”祁听鸿道:“考不到前面,乡试就没得考了。”
句羊不着痕迹,往旁边退开一步,说道:“过三年再考,有何关系。”
祁听鸿道:“那我若是中举,去到国子监,岂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句羊没有作声。祁听鸿道:“但我晓得句兄的水平,一定是能过的。是能过的吧?”句羊垂下眼帘道:“是吧。”
两个教官终于抹完浆糊,开始张榜了。新榜盖在旧榜上面,慢慢展开,小楷字一个个露出来。第一名照旧是衡为,有生员叫道:“衡老爷高中魁首!”
祁听鸿放眼看去,四面八方已经围满生员。有些人平时讲:不打算乡试,做个秀才足矣,今天也来看榜了。衡为面颊此刻涨得通红,陈静文大声道:“不许吵了!谁都不许吵了!”
祁听鸿稍微有点艳羡。要是他念书水平赶上衡为一半,现在就不需要提心吊胆了。教官一路往下贴,蒋稚的名字,陈静文的名字,许多熟人名字一个个露出来。祁听鸿没有带书,手里空,心里也不踏实,把句羊的手腕拉过来,在手中抓来抓去。
又翻了几十个名字,榜上露出来:祁友声。榜纸再往下展,底下一个就是句羊的姓名。再往下画了一条线,和县试放榜时一样,线上面的取中了,八月份有资格考乡试,线底下的等三年,再考一轮。祁听鸿惊叫一声,指甲一紧。句羊把手收回去,祁听鸿说:“句兄,掐痛你了么?”
句羊不答。祁听鸿才要讲话,腿上遭人一撞。他低头看,原来蒋稚过来了。蒋稚道:“赤膊秀才!我还以为你考不上呢!”
这回的题目全是祁听鸿自己写的,他有底气得多,笑道:“厉害吧。”蒋稚说:“你年纪大,还是我更厉害一点。”
祁听鸿故意气他,说:“我以前在乡下学堂,有个小孩同窗,比你还厉害。”蒋稚不信,说道:“叫甚么名字?”
祁听鸿道:“叫小毛。”他之前答应带小毛上京城玩,如今确定要考乡试,此事也不能忘了。
蒋稚道:“没听说过甚么小毛,但我的名字,连府尹都知道啦!”又问:“你上回还垫底,这次怎么这样厉害?”
祁听鸿得意道:“托句兄的福!”句羊很厉害,他作为朋友也“与有荣焉”。
蒋稚道:“你骗人罢,他名次不是比你低么。”想了想,又说:“对了,我想起来,上回他也考正中间,一点没动,真是怪事。”
祁听鸿笑道:“韬光养晦,是吧,句兄。”句羊没有应。转头一看,句羊居然没等他,走得没影了。祁听鸿丢下蒋稚,追到学堂。
此时早课还未开始,但大家看榜起得早,屋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以往句羊总和他站一起,站最后一排角落。今天句羊却站在第一排中央,身边站满别的生员,没有空位了。祁听鸿满腹疑窦,又找不到机会跟他讲话,心想:“我并没惹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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