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低下头,目光移向微微发荧光的隙月剑。句羊说:“好,我会帮你的忙。”
一直住在银碗儿这里也不是办法。过完初八,三就黎与薄双暂且葬在北平,别的事体之后再议。祁听鸿寄回小事不见居的信收到回音,师父师兄听说他近况,寄来一沓银票,并介绍他一间客栈落脚。客栈是师父熟人所开,为黑道生意做幌子,每一个小二武功高强,不用担心连累。
大家商量以后,决定一起搬过去住。搬家当日,谭先生、齐盟主都打好包袱,背上即走,祁听鸿牵着小毛,走在前面领路,却久久不见金贵出来。祁听鸿往密室底下叫:“金贵!”
好半天金贵才应:“哎。”什么也没拿,从暗道爬上来。祁听鸿笑道:“家当都赌没了么?”
金贵眼底挂着两道乌青,显然没睡好。他不理祁听鸿,径直走到盟主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齐万飞连忙避开,道:“干吗呢?”
金贵道:“我给盟主赔罪了。”
祁听鸿猜到前因后果,出声叫道:“金兄弟。”金贵仍不理他,又对盟主道:“齐盟主,齐老哥,我金银鼠金贵不干了。”
按最初的说法,刺杀大事一经入伙,生死有命,决计不能退出。但当时谁也没真料到这个境况。齐万飞沉下脸,一时不说话。
金贵说:“胡兄弟没了,楼寨主没了,薄老板没了,黎老哥也没了。说我耍赖也好,不讲信义也好,老鼠干不下去啦!”
齐万飞冷声道:“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事吗?”
金贵手忙脚乱,把内袋装的东西全数掏出来,丢在地上。掏出来建文给的夜明珠,金贵说:“盟主,这个还你。”又掏出来几颗碎银,说:“这个是黎老哥送我的银票,赌得只剩一半啦,也还给你们。”再往后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撬锁用的铁丝,爬窗用的一捆细绳。金贵把它们一把抓起来,重新塞进袋里,说:“这些是贼爷爷吃饭的家当,不能给你们。”说罢不等盟主回答,一溜烟地跑了。
祁听鸿拉着小毛,静静看他跑远,心中五味杂陈。齐万飞太息道:“算了,别追了,由他去吧。”
祁听鸿“嗯”了一声,把地上的夜明珠与碎银收起来。
在新客栈住了半个月,祁听鸿着手传小毛基本功夫。之前在怀柔时,小毛学诗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跟着薄双学算账,稍微用功一点,但也没用功到哪去。现在学武功,反而非常刻苦,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了。
歇息间隙,祁听鸿逗他说:“小毛,小毛其实不爱算账,真正喜欢的是学武功,是吧?”
小毛摇头,祁听鸿笑道:“那你练这么用功是为啥?以后要做大侠么?”
小毛不答,祁听鸿也没放在心上。这天小毛和他上街,两人看见官府贴出告示,说棋盘街大火已经悉数扑灭,住户可以去收拾旧物。祁听鸿问:“小毛要不要去看看?”
这回小毛点了点头。保险起见,祁听鸿挑在傍晚,快要宵禁了,才带小毛回到棋盘街的小院。这一幢“醉春意楼”也全部坍塌。残阳如血,照着满地砖石、焦黑的木头,还有许多看不出面目的物件。
站在路边,祁听鸿问:“小毛还要找东西么?”
话音刚落,他们背后路过一对母女。两人身上都缠有包扎的布条,恐怕也是住棋盘街的百姓。
小姑娘大约五六岁,比小毛还小一些,问道:“娘,火是怎么来的?”
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是好奇火的本源,未必是问“为什么着火”。但她母亲心中有怨,故意道:“看见这家没有?之前这个酒楼开城外,起火了,搬来棋盘街,整条街都起火,这就是灾星了,离远一点。”
小毛猛然调头,朝她俩冲过去。祁听鸿猝不及防,竟然没抓住。妇人长得比较高胖,比小毛高两倍有余,即便学了几天武功,小毛也打不过她。小毛狠狠瞪她一眼,扑向旁边小姑娘。
祁听鸿厉声喝道:“薄明!”小毛不管不顾,任凭妇人打他,他拼命抓着小姑娘不放。
眼看要被祁听鸿扯开,小毛低下头,一口咬在小姑娘手臂。小姑娘放声惨叫。
祁听鸿当真生气了,伸手一抓,捉住小毛后颈大椎穴。小毛登时浑身无力,嘴也跟着松开。
祁听鸿连连道歉,那妇人虽然气不过,但怕小毛还要发疯,拉着大哭的女儿走远。
对着她们背影,小毛突然大声叫道:“小娘皮!两只死女人!”
祁听鸿不敢置信,震惊道:“小毛,你能说话了?”又道:“不能骂人,听到没有?更不能打人,尤其不能打老弱妇孺、不会武功的人。”
小毛不响。祁听鸿气不打一处来,呵斥:“小毛,不要再装哑巴!”
小毛被他拎在空中,倔强至极,扭来扭去地挣扎,死活不肯道歉。祁听鸿拗不过他,怕他受伤,只好把他放到地上。
双脚才碰到地面,小毛发足跑进废墟中间,发疯似的用手挖。祁听鸿跟过去,忍着气说:“小毛找什么呢?”
小毛依旧不答。自从他骂完那对母女,就像再次哑了一样。
挖了半天,碎石底下有东西动了动。祁听鸿大吃一惊,也动手扫开石头。底下缓缓爬出来一只乌龟,背上纹路是个“福”字。
乌龟在朱棣破金陵时没死,在明王寺,阴阳差错逃过一劫,两次大火还都能死里逃生,真正当得起这一个“福”字。
小毛抱起乌龟,终于说:“我恨死了。”
恨那个妇人?恨片雪卫?小毛也没有明说。祁听鸿问:“恨死谁了?”
小毛冷冷地说:“恨所有人。”
所有人是谁、包不包括祁听鸿自己?祁听鸿不再往下问了。他觉得小毛多少是恨自己的。
站在废墟顶上北望,越过紫禁城,比邻太液池,内城正正中央是一座小山“万岁山”。山脚是片雪卫的府衙。再往下,暗不见光的地牢里,精钢锁链时不时响一声。
牢门开了。锁着的那人抬起头。他瞎了右眼,右脸斑斑驳驳,全是抓伤,右臂也断了。听见门的动静,苗春把铁链晃个不停,笑道:“句大人,官家说了没有?甚么时候放我出去?”
第75章 赤心会合
苗春一把火烧了棋盘街,虽然杀了三就黎,大挫武林盟,但也烧死压死十多百姓,伤者不计其数。朱棣闻讯大怒,当即把苗春、张俞二人关了禁闭。
张俞是听命行事,关了三天也就放出来了。苗春则一直关到现在,已经十天有余。
他回来时身受重伤,右臂断了,右眼瞎了,还零零散散中了一些毒。伤口只得简单处理,又涂了一点解毒药水,不叫他毒死或者流血而死。
句羊心想:“也没有必要骗他。”把一坛酒放到他面前,答道:“圣上叫我来看看你的伤,没说什么时候出去。”
看来陛下气得不轻,是动真火了。但他叫句羊来看,代表他也在渐渐消气。苗春心下稍舒,独眼看向酒坛,道:“句大人真好,还给我带酒。”
句羊说:“是你床底下藏的。”苗春断臂往酒坛方向伸了伸,意思是他开不了:“句大人,行行好,帮我弄开。”
句羊拍开坛口,端到苗春嘴边,给他抿了一小口。苗春喟叹道:“还是黄酒好喝,要是热的就更好了。”
句羊便把油灯取来,架在坛底慢慢地烤。好半天酒煮热了,坛口飘出一道云雾,苗春说:“给我喝一口。”句羊又把酒坛端给他喝。
苗春意犹未尽似的,咂咂嘴,说:“句大人,你怎对我这么好?”过会儿又问:“你不喝么?”句羊一概不答。
直到酒坛见底,句羊才道:“喝完了吧,我看看伤。”
句羊凑近来看,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目若点漆,难辨情绪。苗春右边眼睛瞎了,视野受限,只感觉到脸颊凉凉的,句羊的手指如同羽毛,一碰一碰,点在伤口上,完全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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