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道:“好了,没跟你讲过这个,该我道歉才是。”把那叠衣服塞进祁听鸿手里。又道:“现在跟你说了,我既不是猎户,也不是樵夫。我家……”说到此地,他犹豫一瞬,道,“……我义父在朝中。”
祁听鸿道:“在朝中当官?”
句羊含糊其辞,“嗯”地应了一声,说:“但不算文官。”朱棣擅长带兵打仗,满心韬略,反而对吟诗作画之类事情一窍不通,的确不是个文皇帝。
祁听鸿惊叹道:“那岂不是和陈为兄一样?”句羊道:“差不多罢。”祁听鸿道:“难怪你武功这样厉害。”
句羊微微一笑,正色道:“我只同你一个人说这件事,你也不要往外讲。”
祁听鸿道:“我一定不说,”伸出右手,笑道,“要不要拉钩?”句羊把他推回去,道:“你别把我当小孩子哄。”祁听鸿也一笑,随即道:“你得罪谢誉,不太好吧?”
其时尚书是正二品官,算得上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祁听鸿是当真忧心。句羊却不以为意,哼道:“要么我现在去跟他赔罪?”
祁听鸿站起来道:“真要去吗?”句羊愠道:“假的。”把他按回去坐下,又说:“倒是你,究竟受没受伤?”
祁听鸿道:“没有。”句羊已经从箱子里又翻出一瓶药膏,道:“衣服脱了,我看看。”
祁听鸿争辩道:“我拿手臂挡着,当真没事。”
句羊把他手臂拉起来,袖子一掀。祁听鸿上臂青青紫紫,全是淤伤。挡了这么多拳脚,瘀伤也是没办法的事。句羊在手心化开药油,重重抹上去。祁听鸿叫道:“哎哟,你发什么脾气?”
句羊抹完他两条手臂,朝衣领底下一比划,说道:“衣服里面,伤没伤着?”祁听鸿道:“句兄,你不如把药给我,我自己擦。”
这瓶药同样是朱棣赐下的,事实上是贡品,朱棣自己留用的分量,和分给句羊的一样多。瓶子底下有个朱红色大“贡”字,被看到就要完蛋。句羊说:“不行。”祁听鸿慢腾腾把衣服解开,句羊说:“你放心罢。我一定不嘲笑你是‘赤膊秀才’。”
祁听鸿道:“你这一句等于是嘲笑。”衣服拉下来,露出半边肩膀。句羊道:“难怪衙役问你,要不要去衙门里做事。”祁听鸿叫道:“你说好不笑我。”句羊笑道:“不要生气。”没沾药油的一边手,轻轻把他衣服拉下来。祁听鸿身上没护住的地方,胁下、背上,踩了几个青印子。句羊依样挖了药油,用手掌抹上去。
句羊屋里没点炭盆,十月底,天气冷,显得掌心格外热。有些部位油皮被擦破,药油抹过,像有只蚂蚁咬,一点痛、一点痒。午课大概已经开始,院里乌鸦叫、麻雀叫,树枝飘落,唯独没有人在讲话。祁听鸿“嘶”地抽了一声。句羊道:“活该吧。这么爱逞能。”
祁听鸿说:“哪里有。”句羊道:“射圃里面,要和谢誉吵架,是逞能吧?”祁听鸿说:“他该骂。”句羊道:“路见不平,打谢誉一顿,是逞能吧?”祁听鸿说:“他打不过我。”句羊说:“底下八个水鬼帮土匪,自己非跳下来,是逞能吧?”
祁听鸿道:“句兄,你一个人对付八个,牛一样壮的土匪,是逞能吧。我要吓死了。”句羊在他背后伤口,用一点小劲,蹭了一下,最后说:“刚来县学,大半夜抓小偷,是逞能吧。”
祁听鸿赌气不答话。他刚才又是爬树、又是打架,梳好的头发弄得乱糟糟,要垂不垂,搭在后脖颈上。句羊看得难受,一抬手把他发带扯下来。祁听鸿叫道:“作甚么!”
句羊道:“别乱动。”把他头发一根一根,梳回原位,总算舒坦了。祁听鸿重新披上里衣。他浑身擦了药,刚开始火刺刺地痛,现在转凉,穿了衣服还像漏风一样。伤口倒是一点不疼了。他道:“句兄,你家的药样样神奇。”
句羊道:“打仗的时候也用这个。”
祁听鸿不禁遐想:“句羊的义父,难道是个大将军?要真是如此,句羊为何要弃武从文?话说回来,句兄说的是‘义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些疑窦,每一桩都不方便问出口。或许有一天,两个人足够熟悉,句羊自己就愿意说了。祁听鸿道过谢,提着食盒,回自己房里吃饭歇息。
擦药聊天耽搁了许久,过了未时,午课当然已经上不成。两人在自己房间里,不约而同地盘算起来。祁听鸿想:“句兄义父在朝中做官,得罪谢誉,多少有点影响。非找个方法,把谢誉镇住了不可。”而句羊心里想:“谢誉这人记仇。留他待在县学,他就要找机会报复回来,不如不要留他。”想到此地,磨了一盘墨水,写下一封密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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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射圃风波续(四)
好在隔几天就是月底休假日。上午练完射箭,祁听鸿匆匆赶回醉春意楼。这个时分,午饭已经吃完,大堂里忙着捡碗筷、擦桌椅。三就黎和金贵两个闲人坐在角落,一个捏着牙牌玩,一个喝酒。前些天街上抓着的小贼银碗儿,满脸不快,拿着笤帚扫地。扫到三就黎脚底下,没好气道:“不晓得抬脚么?”
三就黎看她一眼,慢腾腾把脚抬起来。他脚腕上系有一圈银铃铛,稍微一动就泠泠作响。金贵道:“听到铃铛没有?他放蜘蛛咬你啦!”
银碗儿哼道:“我把他蜘蛛扫去了。”金贵转向三就黎,得意一笑,说:“瞧瞧看,你够讨人厌吧。”
三就黎从牙牌顶上斜睨一眼,道:“金老哥,你坐在凳子上,脚根本碰不到地。她当然不讨厌你了。”
这两个人每回凑到一起,都要不停拌嘴。祁听鸿已经见惯了,并不怕他们打架,道:“金兄、黎前辈。”
三就黎道:“回来这么勤,不会又挨蜘蛛咬了吧。”金贵道:“挨蜘蛛咬,也是你的蜘蛛。”
薄双原本坐在内间,听见声音,迎出来道:“啊呀,神剑,又是一个月未见了。课业写了没有?”
祁听鸿哭笑不得,说道:“算写完啦,也没有被蜘蛛咬。这次回来,当真是有大事体。”于是将这一个月以来,谢誉所作所为,细细讲给大家听,又讲,县学里边最好的朋友,同样得罪了这位谢少爷,不知会不会遭他的报复。
薄双掩嘴道:“县学里边不是个念书的地方么,怎地还有这么坏一个人。”
祁听鸿道:“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但他父亲是尚书,又不能做得过火了。”
三就黎道:“神剑预备怎么办?按江湖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薄双笑道:“可惜楼漠姐姐不在。否则他们洞庭寨,要多少好汉,有多少好汉。”
祁听鸿奇道:“对了,楼前辈怎么不在?”
薄双道:“前几日通州道上,有个甚么‘水鬼帮’,将他们的商船劫了。”祁听鸿惊道:“这可怎么办?”
薄双笑道:“楼漠姐姐带了几十个人,找他们讲理去了么。算算路程,今天也该回来了。”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马嘶声音。众人往外看去,楼漠、胡竹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马上跳下来。薄双招呼店里小厮牵马喂马。楼漠声音中气.欲.言.又.止.十足,远在院里也听得见,讲:“我看见屋里有个稀客。”
这两个人进了门,薄双道:“楼姐姐眼睛尖,耳朵也灵。我们正谈到你呢。”说不得把谢誉的事情又讲了一遍。听到半截,楼漠已经义愤填膺。最后讲到谢誉带了几个土匪,把祁听鸿打了一顿,楼漠却哈哈大笑,道:“祁神剑,一点手都不还?”
祁听鸿苦道:“要是还手,别人看出来我会武功,不就坏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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