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不到一会儿,就换了个面目更熟悉的高级管事儿孙杏昌,礼礼貌貌请了我进去。
这一路穿亭过院,绕桥越路,我装作第一次看这景色似的,很是啧啧称奇,演得和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乡巴佬样,愣是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孙杏昌只笑着一一作答,还我指明了这处庭院是何年所建,那棵树是何年所栽,倒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等到了一处新建的“辉真堂”,我便见到了在堂中赏花的秦照川。
他看上去其实只有三十出头,可手指已露出疲态,脖颈间的褶皱更骗不了人,还有他发丝间的一抹半白,便可知道这人实际年龄已四十多了。只是他听得脚步,方一回头,那目光灼灼如草原上的老鹰,我便知道,他不允许自己在人前露出半分老态。
我上前抱了个拳:“在下唐约,久闻‘照天耀地门’秦门主大名,此番得见,幸甚至哉。”
客气话总是不会出错的。
秦照川看了我一眼,也笑道:“在下也久闻唐大侠的侠名,只是我们此番……应该不是初见了吧?”
我故作惊楞,他却微微一笑,手中捻着插在青瓷瓶里的绿梅与红梅花枝,慢慢道:“在那地道里,我检验过林袖微的伤势……他是死在‘劫焰掌’之下……”
他说到一个“死”字,手上轻柔地摘下一朵绿梅花儿,白里透绿的小巧玲珑花瓣,在他指尖几乎被尽数碾碎。
然后他看向我,目光锐如天上盘飞的鹰群。
“唐大侠,可是扮作了那‘顾思尧’?”
还好还好。
是揭了顾思尧的马甲而不是小桑的。
这就是马甲套马甲的好处了,关键时刻总能有一层保住我。
而我沉默片刻,只爽快承认道:“不错。看来那日把他带走的黑衣人,便是秦门主了。”
秦照川笑道:“那么你此次前来,是为了阿渡?”
我眉头一挑:“是,也不是。”
秦照川笑道:“哦?还请说明。”
他坐在了一个石桌旁,也邀我一道坐下,这一处最方便赏花看景,观湖阅鱼,但也是个十分便宜许多人一拥而上的点儿,因为它位于中心,却周边毫无遮拦。
而我只随意坐下,姿态放松道:“我与阿渡不过认识短短两日,但当日秦门主把他带走,他下落不明,我心里好奇得很。所以此次前来,是想知道他近来如何,是否能随意行走,这是其一。”
言下之意是,我和这人交情不深的,你爱咋整咋整,但别闹出了人命你说是不?他要是还在,你许不许他出来见人啊?我能顺便见见他么?
秦照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故意不懂,只问:“那其二呢?”
我上前一笑:“其二是,我听说秦门主重返‘照天耀地门’,正在四处搜寻人才,以图重振门风……所以我觉得,我在这个时候来找秦门主,能做的事情更多一些。”
咱们也没啥深仇大恨的嘛,听说你最近手上人才短缺,事情奇多啊,要不你把阿渡这个小作精给放了,我给你做几件事作为回报,何乐不为呢?
秦照川这回倒是真听懂了,笑笑道:“唐大侠倒是个爽快人。”
我适当地流出几分不好意思:“我说话向来如此直接,让秦门主见笑了。”
秦照川笑道:“只不过,你为何想着我做事?你以前做小桑的时候……不是只替林袖微一个人做事的么?”
我一愣。
我这回是真有点儿惊住了。
他咋看出来的?
秦照川已经收拾了绿梅,如今撂下这吓死人的话后,也不多问,忽就站起来,背对我,又开始拾弄起那青瓷瓶里的红梅。
好像碾落一地的绿梅,是已经死去的林袖微,不值得他再看一眼,而那正鲜红火烫的红梅,则代表着如今还活着的我。
可梅花易碎,又能坚持多久?
他一边随意而轻巧地摆弄着梅花的姿态,我随意地坐在座位上,半分未动,也一句不说。
他依然是着眼于花枝与花瓣,而我沉默着收起了目光中的拘谨谦逊,还是没从座位上挪动分毫,也没有半点防卫的姿态。
空气中的无声与寂静像古井里深深的死水寒潭,透着诡异地不安。
而不知沉默了多久,寂静了多少,秦照川忽生出轻笑一声。
好像是在笑这红梅开得这么烂漫,却是离了土的无根之花。
然后他回头看我,打破了这无边无际的静。
“唐约,你到是沉得住气。”
我淡淡道:“我都敢一个人过来了,就是相信秦照川还是昔日的秦照川,你虽然狠毒,但并不阴险,相反还有些光明正大的派头。如今你既把话说开,我又有什么好沉不住气的?”
秦照川目露赞赏,语含欣赏道:“你以前做小桑时,我就对你很好奇,可惜你那时屈尊枉己地跟着林袖微,我也不好插手要人。如今你倒来投我了,这很好。只不过我得问你一些问题了……”
他目光一凝,针尖般地回戳了我一记。
“唐约,你当时为何要潜伏进‘照天耀地门’,做这个人人不耻的‘淫魔’小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红梅瓣子就在他的十指缝隙之间若隐若现地浮动,像一抹惊心的血开在雪白的骨上。
而我只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那红梅,再看了看地上四散零落的绿梅,我只笑笑,无所畏惧地抬眼看他,道:“因为林袖微。”
秦照川问我:“林袖微对你做了什么?”
我坦诚道:“他不是对我做了什么,而是他暗地里做了不少事,这些事可能与一些人的死有关。我那时以为……只要我待到他身边,总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秦照川道:“可你没有查到?”
我道:“他实在谨慎,我查到的也不多,反倒是看到了一场大戏……这戏的发展实在是叫人头疼得很,我就只好下山了……”
秦照川只凝神看我,目光冷锐到像一把剑搁在我的脖子上。
“他当时要杀我,你没有察觉分毫?”
我只看他:“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感觉他那一日要做大事,但我不能确认他想杀的就是你……毕竟连秦门主这样朝夕相处的人都看不出他的本性,不到最后一刻,我又怎能确认他的杀意?”
秦照川沉默盯我,目光未退却分毫。
我又道:“后来他当上门主,本性暴露得彻底,一面残杀门中无辜,一边戕害武林同道,在地下时,我本想留他一命以作审问……可惜我当时也中了毒,受了伤,我必须速战速决,才能保证自己不死在那一时刻一刻……”
秦照川静默许久,似在消化一场内心的翻腾起伏。
然后一声叹息。
这个昔日疼爱义子的义父,目光中渐露悲哀疲态,像是短短几秒就苍老了许多。
他放了指间紧攥的红梅,像放开了什么戒备与执念似的,只苦笑着看我:“我们父子相争,倒让你见笑了。”
我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仍淡淡道:“这一个月来大起大落,辛苦秦门主了。”
秦照川道:“你既如此坦诚,我也不藏虚了。”
他话锋一转:“阿渡曾是我的男宠,昔日我待他至真至诚,他却欺我骗我,想要杀我。我给了他一回公平决斗,也因此受伤,给了林袖微偷袭我的机会……此回他中毒受伤深重,我还是救了他,也放过了那时的你与其他人……你说,我算不算是仁至义尽?”
我叹了口气:“秦门主确实留手颇多,但也恕我直言,当日门中生变,阿渡与我一样猝不及防,他受的伤中的毒,也是因为林袖微……你们同为林袖微所害,本是天涯沦落人,他虽好看,却也不是好看到无人可比的地步,你何必要强留他在身边?”
秦照川笑道:“我那次去地下,确实想杀了林袖微,也想杀了他。可见到他那重伤垂死的样子后我才知道……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只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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