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话楚贺潮没有明说,但元里却顷刻间听明白了。他一瞬间怒火好像直往心头上窜,张张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气极反笑,“堂堂天子,竟然——”
楚贺潮跟他一同笑了起来。
驿站窗外,天缓缓沉了下来。
黑暗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布匹,从上至下寸寸移动,暗色遮住了房内的人,幽幽烛火洒下一圈昏黄的光。
元里看着这个火苗,眼中同样有火苗的倒影在跳动。
有风从门扉间吹进,将火苗吹得摇曳晃动。
但在风吹之后,火苗反而骤然拔高了身形。
*
山间河水旁。
詹少宁跪在水旁,紧紧抱着怀中襁褓,布满灰尘和鲜血的脸上泪水横流。
他死死咬着牙,脊背弯曲着,痛苦地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碎裂声,将哽咽和痛哭压在喉中。
身体不断颤抖。
谋士肖策走到他的面前蹲下,递给他一张饼,看到詹少宁怀里的襁褓时,满是疲惫的面上露出几分悲切不忍,“……公子,小公子已经去世,你就将他埋了吧。我们只有片刻的修整,修整后还要继续赶路,不能被朝廷的人马追上。”
詹少宁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到襁褓上,他颤抖着手掀开襁褓,襁褓里露出了个五六个月大小的男婴,已经脸色铁青没了呼吸。
全家被判斩首,临死关头父兄将唯一活着的机会让给了詹少宁。詹少宁拼死带走了大哥五个月的幼子,他一路奔走一路将小侄儿紧紧护在胸口,而在刚刚下马修整后他才发现,他活生生地捂死了自己的小侄儿。
捂死了大哥唯一的血脉。
詹少宁从咽喉发出悲鸣,“肖叔……”
肖策眼睛湿润,“公子,詹家如今只剩你一人。不论怎样,你都要振作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詹少宁的手指掐入了掌心肉里,嘴里也满是血气,但这痛不足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句地道,抬手狠狠擦过眼泪,抱着襁褓站起身,“肖叔,我一定要给家人报仇!”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那狗皇帝的肉。
肖策叹了口气,“公子,送小公子上路吧。”
詹少宁连泥带血的手摸过小侄儿的脸颊,眼中又是一热,他将小侄儿埋在了水旁地下,回到马旁石头上坐下。肖策又把饼子拿给了他,詹少宁硬逼着自己啃下去。
肖策轻声说着天下如今的局势,这些都是曾经詹启波对詹少宁说过无数遍的话。詹少宁边吃边流眼泪,眼泪全都滴在了饼子上,越吃越咸。
等他吃完后,肖策问道:“公子,你觉得我们如今该投奔往哪里?”
詹少宁握拳,咬定牙根地想了想,忽然道:“去幽州。”
肖策:“幽州?”
詹少宁面色神情转变为坚毅,他点头道:“去幽州,找我的好友元里。”
楚贺潮将元里从洛阳掳走的事詹少宁也知道,如今天下大乱,去谁那里他都觉得心中惶惶。变故突发没有几天,但詹少宁却尝过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
从前的好友对他避之不及,将他当作蝼蚁恶虫般唾弃。父亲的好友更是无一人敢为他说话,唯一为父亲说上两句话的太尉大人都因此而被罢了官。
天下之大,前路不定,后方官兵追杀,詹少宁一时竟然觉得没有可容身之处。
就在此时,他想到了元里。
詹少宁和元里认识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如果是元里的话,詹少宁就觉得元里必定不会嫌弃他,还会助他一臂之力。
元里不是那些虚伪的士人,他的人品与传闻中一样坦诚而忠义,总是给人一种值得信任和安心的感觉。詹少宁觉得元里是可以倚靠的人,这是詹少宁的直觉,可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况且天下已然大乱,幽州处于最东北之地,偏僻而荒凉,远离了中原混乱,逃往那里去无疑是一个好选择。
肖策思索着,“公子,元里此人值得信任吗?”
詹少宁沉默了许久,苦笑着道:“除了他,我不觉得还有其他人会帮助我。”
毕竟不管是在百姓眼里还是其他士人眼里,詹少宁都是贪官罪臣之子。
是名声具有污点的人。
与他交好,或者收留他,只会弊大于利。
詹少宁已经没有了让人利用的价值了。
肖策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神色,无奈地笑了,“那便听公子所言,我们去往幽州吧。”
第20章
袁丛云和杨忠发本以为去往北疆的一路,所携带的粮食只会越来越少,最后运到战场上的能有五成就算不错。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路走来,粮食不止没有减少,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一路上,他们按照刘骥辛的办法,每到达一座城池,便率先找到当地的宗族豪强,半强迫半请求地与他们换了粮。
这样还不止,他们将军本想要将元公子的那批古董书画也换成粮食,却被元公子阻止。元公子转而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套叫做香皂的东西,这东西洁白细腻,散发淡淡清香,一拿出来便令不少宗族豪强心生好奇。
但元公子每到一个地方却只卖仅仅一两套,一套之中有梅兰竹菊四种模样,件件雕刻得栩栩如生,精美华贵。这一套各个才掌心般大小,却卖出了令杨忠发他们瞠目结舌的价格。
尤其是当地宗族豪强越多,这一两套香皂越能卖出令人跌破眼球的价格。
香皂是个稀奇东西,又是从洛阳带出来的。这些豪强本来只是看在军队的面子上才想花钱买下,省得招惹麻烦,但等看到香皂的成品之后,却一个个倍觉新奇喜爱。
尤其是,元里卖的很少。
宗族豪强们有钱,有钱到一顿饭花上上万钱,还会埋怨无处可落筷的地步。有钱到上个厕所也有十个婢女伺候在一旁,精美玉雕随意摔着玩。
在宗族豪强之间,炫耀自身财力已成常态。元里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让赵营和刘骥辛去打听当地豪强的势力关系,再根据这些信息进行饥饿营销。
谁跟谁有仇,那就在这两户豪强中只挑一户贩卖。谁与谁有姻亲,那便借由一家传递开香皂的价值来。
元里努力在让香皂变成宗族豪强间新的炫富工具。
最后的成效很不错,元里也因此赚到了千百万倍高于香皂成本的钱。
他当然没有要钱,而是把钱都换成了可以长久储存的粮食、布匹、药材、酒水与战马。
这里面中,只有酒水不是乱世所需的必需品,却绝对是乱世之中的高奢品。
这样的高奢品,会在特定的时候发挥出绝妙的效用。
元里并没有交换猪牛羊等畜生,因为这里离幽州还有一段距离。一旦猪牛羊在路上生病染了瘟疫,那连马匹都要被牵连,只会损失严重。
在这些交换的东西中,战马能换到的数量最少,宗族豪强都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他们同样缺少马匹,知道马匹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不过除了马匹之外,其他的东西倒是轻易就能换到。
也就是他们越走,消耗的粮食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了的原因。
杨忠发一行人对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已经习惯在私底下用“财神爷”一词来代称元里了。
他们同样对元里手里的香皂很是好奇,看着香皂备受宗族豪强喜爱的模样,他们心中也是痒痒,但却不敢奢求。然而元里好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样,等获得了足够的军饷后,在离开城池的前一天晚上,他给每个人都送上了一套香皂。
自然,因为数量有限,只有几位将领与元里的身边人才有。
拿到香皂的人都很手足无措,“元公子,这怎么使得?”
“没关系,本来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元里笑道,“如果你们用完了,我那里还有一些。”
杨忠发与韩进面面相觑,韩进忍不住问道:“元公子,既然还有这么多香皂,为什么不拿出来全卖给那些豪强宗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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