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姿态随意,虽不像士卒们一样玩闹嬉笑,但也并不紧张。
锅里的水越来越少,林田估摸着应当熟了,便拿着筷子碰了碰肉。
肉块被煮得软糯有弹性,一戳便是一个小洞。林田立即夹起一块肥瘦相间、四四方方的肉放在碗内刷上酱料,并用菜叶细心卷好,将其连碗带筷地送到元里面前,“主公请用。”
元里唇边还带着笑意,他抬手接过,笑道:“都动筷子吧。”
部下们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笑呵呵地开始吃肉。
等他们这段饭吃到最后一程的时候,陈王的水师才姗姗来迟。
闻着空气里的肉味,看着闻军船上的动静,陈王的水师哪里还猜不出对方再干什么。饿肚子的响声此起彼伏,这些时日本就吃得少的水师眼神直勾勾地收不回来,口齿生津,越咽口水越饿。哪怕是一些将领的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脸上瞬间涨红。
这肉味勾得他们一下子分心了。
陈王走出一看,就瞧见闻军如此悠闲惬意的姿态,眉头不禁皱起。
若无绝对的自信和把握,元乐君的士卒又怎么会这么轻松?
陈王心中的警惕提高,他的目光扫过敌军船只,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
这些战船和传统的战船相比并不相同。陈王见多识广,但也没有见过闻军船只的模样。
难道这船就是元乐君的秘密武器?
陈王沉思地道:“那船,就是你们先前说的能绞坏其他船只的铁头船?”
身边有将领应了一声,“就是因为有这些船,我等上次才会毫无防备下被元里抓去了公子。”
陈王应了一声,“那就避免直接冲撞吧。”
扬州以水军立国,格外重视水师建设,在扬州庐陵还建有北周最大的造船坊,陈王手下共有战船两千艘。
只是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作为其他类型的船只使用,还有很多停驻在造船坊中,在没有人力物力的支持下,这些船只没法当即调动。
这样强大的实力也是让陈王傲视整个南方的缘由,他本以为他逃回来了扬州大本营后,元里会畏惧于此不敢追上来。但没想到元里非但追上来了,还如此的游刃有余,让陈王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忌惮。
元里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撤走扬州米粮,他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手段?
而在这时,船上的人也吃完了这顿热乎的饭。
元里接过手帕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甲板前,像是才见到陈王一样,故作惊讶道:“陈王竟也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与陈王有旧,也可邀陈王一起用饭。”
曾经为元里喊话的千夫长自觉站在元里身旁,扯着嗓门试图用嗓音威慑敌军。
陈王虽心存疑虑,却反道而行之,命令船只缓缓向元里等人的船队靠近,整个人好整以暇,说笑似地道:“我杀了楚贺潮,你还要请我登船用饭吗?”
元里冷笑一声,“请陈王吃饭,自然是让你吃好最后一顿饱饭。”
陈王身边的人怒不可遏,就要张嘴大骂回去,陈王倒是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我活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跟我说这话的人,元乐君,你很好,非常好!”
陈王被搀扶着往前走了一步,他面上有了几分血色,倒显得比以往精神得多。等走到船头时,陈王便停了下来,他挥退了搀扶他的人,双手一甩便背在了身后,感叹万分地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但凡我能年轻十岁……不,五岁就好,只要我能年轻五岁,这天下都是我的,你元乐君也会是我的臣子,可惜啊……我们本不该走到这样敌对的局面。”
元里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不。即便是你年轻五岁十岁,即便是你权倾朝野,我们也终究会走到这一步,陈王,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王饶有兴趣道:“你觉得我的道不好?”
元里笑了,“陈王觉得自己的道好吗?”
陈王摇头,谆谆教导道:“元乐君,你什么都好,但却有一个缺处,那就是你将黔首看得太重了。”
元里平静地看着他,心情没有任何波动。
他甚至懒得反驳陈王,因为陈王绝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会改变想法。
古代的统治者不知道百姓的重要吗?怎么可能不知道。
无论是皇帝还是贵族世家、豪强地主,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财富来自于底层的百姓。所以他们比谁都希望年年风调雨顺,所以皇帝才会为百姓求雨祭祀,想要百姓有一个丰收年。
然而统治者又不敢让百姓太过富裕。
怕百姓吃得太好有力气造反,也怕百姓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丰富,具有思考的能力。
统治者们为了巩固权力,开始推行愚民政策。他们将知识封闭在上层阶层之中,让百姓们没有文化,没有思考能力,思维被局限住,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吃饭睡觉种地,让他们相信天子都是老天爷选出来的统治者,让百姓们只要不是活不下去,就绝对没有造反的心思。
所以在封建王朝中,最好统治的百姓便是吃不饱肚子又不至于饿死造反的百姓。
这是如今所有统治者的共识,而元里却走上了一条和他们截然不同、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道路。
他派退伍兵深入基层给百姓扫盲开民智,他独创了科举选拔考试,他在幽州境内开启了市集,让百姓们吃饱穿暖还给百姓们一个宽松富有的经济条件。
他在丰富百姓们的精神层面,他甚至想要打断文化垄断。
每一件事,元里都触犯了很多人的利益。
独行者总会遭到排斥,士人不会赞同元里的道路,陈王也不认为元里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他们想要拉下元里,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元里下手。于是在暗中推动吴善世对付元里,推动荆州刺史蒋骉对付元里,推动陈王对付元里。
每一个敌人的背后都不单单只是敌人本身,这个世界上想让元里死的人太多太多,但他们都阻挡不了元里的脚步。
元里没有回陈王的这句话,他只是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人押过来了一个人。
此人被压下跪在元里面前,头发凌乱,神色憔悴,面色枯黄,不是陈玺是谁?
陈王面色猛地一变,死死盯着陈玺。
陈玺似有所觉,仓皇地转过头看去,一看到陈王,他当即大喜过望,涕泪横流地道:“父亲,救我!”
陈王忽然怒斥:“闭嘴!”
这一声用尽了陈王所有力气,陈玺和元里听得清清楚楚。陈玺瑟缩一下,不安地闭上了嘴巴。
陈王双手颤抖,他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闻公想用这孽子来做什么?”
元里扯唇,“陈王,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你投降,贵公子就能活。”
“绝不可能,”陈王斩钉截铁地道,“即便你杀了他也不足以让我向你投降。元乐君,我子嗣虽然单薄,但并不是没有女儿,我的儿女也并不是没有孩子,你用一个陈玺想让我放弃一切也实在是痴心妄想!”
元里挑眉,“那就没的谈了。”
亲兵立刻抽出了大刀,粗鲁地拽起了陈玺的衣领,把刀横在了陈玺的脖子上。
陈玺浑身发抖,“爹——”
陈王再度深呼吸一口气,自言自语,“你还不如早就死了好,也省得在我面前让我陷入如此两难之地……”
他闭了闭眼,终究是退后了一步,“元乐君,我最多退让一步,答应与你再签一个五年和平盟约,这是我的底线。”
“陈王这是在说笑?”郭茂上前一步,嘲讽道,“上一个洛水盟约还没到五年便被你背盟弃约,我们的大将军被你害得生死不知!这种招数你还想让我们上当第二次?怕是天下人都知道,这歃血而盟在陈王的眼里,可是随时都可以撕毁的玩意!”
陈王怒火上头,沉下了脸,不再多说一句,甩袖就要走进船舱之中。
元里忽然令人高声叫道:“陈王!”
陈王顿住脚步,却忍着没有回过头。瞬息之后,他身后就传来了陈玺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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