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看到屋子里还有太子殿下。
很规矩地双手交叠于额前,行了一礼,“太子殿下万安。”
“阿灵, 先去你父亲那。阿爹在陪太子殿下温书呢。”
周姑娘又踩着小碎步跑去了对面屋子,嘹亮的声音隔着几道院墙都能听得分明,“父亲,父亲!我从燕州给你带了好些东西,快出来看看呀!”
太子远远地透过翠绿的竹影,看到了那鹅黄色的背影。
桌子猛地被敲两下,抬头,沈太傅问,“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殿下对这一句怎么看待。”
“刑罚可以约束其行,道德方能约束其心。”太子答道,“宽律法而严论教,若能有朝一日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以民生安稳,民心平和。”
“嗯。”
太傅点头,“那为何陛下主张严律法。殿下不觉矛盾吗。”
“内治弊政,推广新政。自然需要严苛律法,才能更快更有效地将变革推行至地方。”太子垂眸,“父皇赋税是有些重了,但是律法严苛是应当,若非如此,新科举制度也不能如此快地推行至州府,为国朝选拔上先生这样的人才……”
沈棹雪。
长乐元年,科举制度改革后,新制度下选**的第一位状元郎。
仅仅用三年入内阁,成为首辅。
德行配位,与君王宽严相济,将朝堂乱象更快扫清。
太子殿下原本是由年迈的又双腿残疾的周太傅教导课业,可自从沈太傅官升至内阁中枢,周太傅便以年纪大了要告老还乡回燕州为理由,举荐了沈首辅当新的太子太傅。
太子殿下很亲近沈太傅,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他时,就已经有种倾盖如故的感觉,仿佛是失散许久的亲人一般亲切。
一天的课业下来,已是黄昏时分。
太子在书房里再温了一个多时辰的书,等到天都黑了,才准备起身回东宫。
天色渐渐阴下来,好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
连风都凛冽了,吹在脸上像是刀刮似的惹人发疼。
忽地听到廊下有人在小声地哭。
是周家姑娘。
“阿灵,你在这哭作什么。”小太子蹲在扶栏处,看着底下抱着膝盖贴墙坐着的小姑娘。
“刚刚阿爹和父亲吵架了。”阿灵抬起脸,眼睛都哭肿了,“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太子绕到廊下,把阿灵从廊下牵了出来,摘掉她脑袋上几片竹叶。
阿灵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的。
“父亲说,阿爹把你看得比自己女儿重,成天就知道守着你……他说,他说是因为皇后娘娘的缘故……”
这又关他阿爹什么事。小太子替她将眼泪擦擦干净,又听她抽抽噎噎地说,“父亲说,父亲说本来皇后和我阿爹才是一对璧人,是皇后认错了人,才会错和陛下成亲……”
“他们说,本来你应该是沈家的孩子,不对,不对,是说,本来我应该应该是皇后的孩子……唉,嗯,也不对!我说不清楚了,我带你去听,他们还吵着呢!”
阿灵拉着太子的手就往偏堂去,远远地蹲在墙角边,果然能听到二人争吵的声音。
太子本不欲听人墙角,奈何第一句钻进了耳朵,便将他勾住了。
“沈棹雪,你不喜欢余昭溪,说得好听。不喜欢你当初来金陵城巴巴地上赶着去余府作什么,八年前你从我府里逃走,偏生带着他去南境干什么。不喜欢,呵,不喜欢你当初在云州林子里替他挨那一箭,舍了命也要把他救出去?!”
“我说了,那是因为他是无辜的,他不该死在我父亲手上——”
宋遮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你父亲是谁,早说了要你不要掺和到那些事里头去你听吗。你不知道你八年前的命是我给你救回来的吗,否则你死在那儿被狼吃得骨头不剩!那余昭溪的儿子你教得这么来劲干什么,阿灵好不容易从燕州回来,你看都不看她一眼,到底谁是你孩子啊,你巴不得当初余昭溪生的是你的孩子是吧!”
那宋遮的嘴厉害起来真的是蛮不讲理,几乎能把沈棹雪当场气死。
果不其然,沈棹雪的声音登时就冷了下来,“你到底有完没完。”
“没完。”
“萧琽是太子,是国之根基,当初你父亲把太子殿下托付给我,我自然应当竭尽全力教导好他,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宋遮怒极反笑,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责任义务这么多呢,沈首辅。那是不是该尽一点与我之间的义务。”
声音忽然暧昧起来。
两个孩子看不到偏堂里,只听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桌椅挪动的动静,二人竟像是动起一点手来。
“宋遮!你再这样,明天就给我滚回燕州去!”
“沈首辅官威好大,只是,你还无权调任我吧。我是真没见过你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人,我早说了,你那魏家人身份如果被人扒出来,怕是日后麻烦不断。辞了官,咱们去燕州过太平日子,你非得搅和进这金陵城里来,你以为当今陛下是个好对付的人吗,就凭着你跟余昭溪那一点过去,你敢越矩半寸,他……”
那动静越来越大,哗啦一声,竟然像是整张椅子都被踢倒。
“我逾什么矩!宋遮,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还没开始度呢,君子之腹,在哪儿啊。”
“这儿吗。还是这儿。”
太子听着那动静,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好像……
但是一下没拉住,让身边着急的阿灵像一只小兔子似的直接蹿了出去。
“别打了,父亲,你不能打阿爹!”
阿灵看到父亲把阿爹摁在桌案上,一手制住他两只手锢在身后,衣带子都拽散了,一看更是急得直调眼泪。
吵架便吵架,怎么还真动起手来啊。
沈棹雪用力一挣,背过身将松垮的腰带系紧。
“阿灵,没打架。”宋遮赶紧伸出双手以证清白,“我哪儿敢啊。”
周小姑娘像是气到了,“我看你没什么不敢!”这说话的模样像极了周老太傅训斥他的样子。
太子本来打算悄悄走开,又听到阿灵说,“太子哥哥,你快来劝劝啊!”
避无可避,从阴影处走出。
“阿灵,你让他们好好说。”太子抬眼,继而瞧见沈太傅胸前一小撮被拽乱的衣领,拉着阿灵快步走开。
俩孩子走远了。
宋遮见沈棹雪像是真气急了,恼怒万分的模样也煞是好看,嫣红的唇好似初春河边的木槿花似地,清雅又艳丽。
忽然间心里那点闷气散了。
沈太傅这张脸,真是雪后初霁似的清冷卓绝。
捏着他的下巴将他脸转过来,抓着他白皙的手指抵在自己心口,“阿雪,君子之腹度了,小人之心要不要再探一探。”
***
太子这一次回宫,显然更是心事重重。
阿灵说阿爹当年是认错了父皇嫁错了人。
那这么说的话——
自己也是怀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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