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就是沉默,药馆那边已经隐约听到不间断的说话声。元长江和林珍荣早起发现元京墨不见后没告诉元鹤儒,不想让老人多烦心。
林珍荣日里夜里提心吊胆,阿嬷生前给元京墨算出的两道坎是悬在头顶的刀,林珍荣数着算着,盼今年最后的几个月快快过完,又一天比一天紧张,总怕突然有意外降临在末了的某一天。
忽然找不到元京墨,大门里面的栓开了,药馆那边还没到开门的时间,电话打不通,在去秦孝家的路上,林珍荣自责懊恼一百次一千次,有什么比元京墨平安更紧要?
他们不好受,元京墨一个自小放不住心事的孩子,心里自然也不好受,夜里黑着往外跑,万一出什么事,自责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
听见秦孝在电话里说元京墨在,进屋里看见元京墨的时候,林珍荣只觉得庆幸。
还好,没事就好。
“去洗洗脸刷刷牙,”林珍荣温声说,“收拾收拾好吃饭。”
元京墨点点头,他脸上被眼泪弄得湿了又干,皱巴巴皲得难受。
林珍荣在收拾做饭,元京墨在兑水洗脸,元长江什么都干不了,干不成,他静不下,待不住。
从橱顶摸了盒街坊喜事给的烟,去灶屋窗台找到打火机,撕开烟盒外边的塑料皮往外走,正碰上进门的老书记。
“哟,出去啊长江?”
“转转。”元长江抽出根烟递出去。
老书记摆摆手:“戒了。”
年纪大了戒烟更难,元长江提不起精神细问,只应和着说:“戒了好。”
“对啊,烟不是好物,”老书记边说边拉开外套拉链,从里侧口袋摸出一沓用塑料袋裹着的钱,“给,你先前让我给秦孝那两千,我昨儿忙没得空过来送。按你说的没提你,他不要,说自己攒了钱,拖这么长时间不是钱不够,是还有事没考虑好。成大人了,有主意着呐。”
元长江接过来:“还累你专门跑一趟,哪天碰见再说就是了。”
“那哪儿行,得了,你也别操心,我跟他说了有事只管到家里来找。”
“哎,好。”
送老书记离开,元长江多走几步,到个少有人走的僻静地方透气。
没想到看见秦孝骑着自行车拐过来。
秦孝也没想到拣着没人的路走,居然能和元长江脸对脸碰上。捏闸刹车撑住,顿了两秒从自行车上迈下来,推着走过去。
这会儿元长江听他称呼刺耳朵,秦孝便没叫他,支好自行车,沉默到元长江面前。
元长江想到自己儿子紧张得抱住他胳膊不松的样子:“你倒不怕我再动手。”
秦孝说:“要打要骂,我应该的。”
这话元长江听在耳朵里不是滋味,但没说,只问:“过来有事?”
“没有,就看看。”
“看什么?”
秦孝没说话。
元长江明白了:“看看我们回来会不会教训京墨。”
秦孝喉结滚了滚,这话他不能接。
“你说你们俩想过以后。”元长江把烟揣进兜里,挨着装钱的塑料袋。秦孝长得比他高,也比他壮实,元长江近距离看他得微微仰头。可这么仰头看,秦孝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比元京墨稳重点的孩子。
“你说你们俩想过以后,”元长江重复了遍,清清嗓子,“我问问你,哪天你俩不好了,散了,乡亲街坊都知道有这回事,你们怎么整?别跟我说不会分开,夫妻几十年都有离婚的,没什么不可能。”
秦孝手指蜷起,说:“我想过。”
元长江看着他没作声。秦孝垂下眼,继续道:“我认定元京墨了,不可能松手。要是往后真有哪天,他跟我过够了,我离开秀溪,再不回来。过上几年,大家把这茬忘得差不多,他照样能好好过。”
“再不回来?你到哪去?万一谈散了还这辈子不回家了不成?”
秦孝缓缓抬眼,和元长江对视,过了会儿说:“到哪都行。”
那没回答的,没说出口的,却震得元长江心惊。
他没有家。
秦孝没有家。
房子只是砖头泥瓦砌起来的框架,没人,就不是家。
没有家,也就没有所谓的回家。
元长江照着他头顶就是一巴掌:“什么浑话!秀溪就是你家,大家伙儿百家衣百家饭供你这么大,你敢说走就走?还再不回来,我告诉你秦孝,你根就在秀溪扎着,这就是你家!”
秦孝眼睛睁大,嘴唇分开,脸上鲜见地露出因为诧异导致的错愕。
后面踩着枯枝的“咔嚓”一声响,是个住在这边治病的外地人,本来看见元长江想打个招呼,看他们这样怕惹事上身就改成绕开走,走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正巧对上元长江看过来,立刻转过去没再回头。
挺小一个插曲,插得两边都没了话。
沉默半晌,元长江长长叹了口气。
“秦孝,你们俩的事三两句说不清,你们觉得情比金坚,我们看着千难万难,都先放放,我只要求你一样。”
“你说。”
“今年,农历除夕过完之前,无论如何别带京墨往外头去。”
秦孝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秦孝没具体解释,只说,“我保证,元京墨平安一定排在所有之前。”
“行,你牢牢记住这一句就行。”元长江看着秦孝,不知怎么居然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纪,是不还觉得跟全世界对抗挺酷?”
秦孝回答得认真:“不是,我真的喜欢元京墨。”
那扯动嘴角的笑本来就没到眼底,消下去也不过转瞬。元长江审视秦孝良久,问:“怎么个喜欢法儿,你喜欢过姑娘吗?一样还是不一样?”
答是或否都会判错的题,就代表,答是或否都不是出题人的本意。
秦孝也思索良久,末了说:“有元京墨,是我的福气。”
没有人会松开福气。
第84章 圆缺
元长江食不知味,坐在桌边吃了半晌,觉不出肚里是饱是饥。手机在兜里响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元京墨在致力于降低存在感不吭声,还是林珍荣盛新的稀饭进来才提醒元长江有电话。
卡着自动挂断的那一秒接起来,对面像是没反应过来打通,说话比元长江慢半拍。
元京墨隐约听见“不成了”“拜托”的字眼,元长江连连答应两声慌忙起身,手机都忘了抓紧,还是元京墨眼疾手快接住了才没摔。
手机密码元京墨知道,他根本不难为自己按捺好奇心,解锁点进通话记录里——“爸书院孩子?”
元京墨实在搞不懂元长江存号码名字的原理,疑惑问林珍荣:“这是什么意思呀,我爷爷……在书院……的孩子?”
林珍荣原本正担心发生什么事,听见这话一时哭笑不得:“乱说什么呢,是你爷爷以前在书院念书时同窗的孩子。”
“哦哦哦。”
“你慢慢吃,我过去看看。”
元京墨慢吞吞舀一勺稀饭:“嗯嗯嗯。”
林珍荣匆匆出去,元京墨伸头看看,放下勺子也跟了出去。
穿过院子往药馆那边去,还没看到人就听见元长江和林珍荣重合在一起的声音:“爸?!”
元京墨立刻跑起来,到近处看元鹤儒好好地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才长长松了口气。
从院子这边的后门能看到药馆里有不少等着看诊的人,元鹤儒应该是被元长江从里面叫出来的。
从小到大,元京墨印象里最平和最平稳的人就是元鹤儒。
他从没见过元鹤儒这样,搭在石桌边缘的手发着抖,嘴唇也颤着,像是有话想说又说不出,连元京墨大步跑到近前都没注意。
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元京墨在向来精神矍铄的元鹤儒身上,看到了世间无数寻常年老者的样子。
“他竟骗我……”元鹤儒低声喃喃,“他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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