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标准美腔,音节饱含情绪,克雷德难以置信地渐渐睁大浅棕色的眼睛。
两个小时后,陆炡从公寓出来。
不作停留地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包消毒纸巾,站在靠窗桌前仔细擦拭手指。
玻璃窗倒映着他宽阔高大的身影,身后空调的风吹动深灰色的风衣腰带。
凭借多年审察经验和技巧,陆炡懂得如何同克雷德这类边缘社会人群打交道。
在介绍完自己的检察官身份,以及新加坡柳方轰动全球的恶性案件后,克雷德哽咽着讲述了他和阿暹的过去。
同陆炡猜测一致,阿暹果然是那起案件的受害人。
阿暹和克雷德经历相仿,同来自欠发达地区。
在社交平台上传的弹唱视频后,因相貌优越、涉世未深,被骗来北美的时间前后不相差半年,与外界失去一切联系。
被迫涉入灰黑色地带,戴上面具经营直播,若有反抗便以暴力制裁,药物控制……后因失去榨取价值被放逐。
然而被禁锢高墙,痛恨高墙,习惯高墙,最终依附高墙生存。
自由的空气对于他们来说,是毒药不是解药。
他们曾想过通过犯罪引起警方注意,借此被遣返回国,可最终只敢小偷小摸来维持生存。
那晚阿暹混入大巴派对,偷了闻珏的钱包。
是他生命的转机。
第二天闻珏敲响了公寓的门,带着新鲜的水果和刚烤好的面包,以及开门时身后的阳光。
按克雷德的话来讲——闻先生是天主赐予我们的礼物。
“……我们不再碰毒品,按时吃药,积极治疗,虽然很痛苦,但闻先生说——懦弱囚禁人的灵魂,希望你可以感受到自由。”
闻珏替他们付了公寓的租金,联系社区组织帮助他们戒毒,给阿暹的病提供治疗。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阿暹也是,直到……闻先生离开。”
听到克雷德讲到这里,陆炡低下头,扫过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点点油渍漂浮液面,扭曲了自己的倒影。
陆炡知道,他指的是闻珏在加州学业的结束。
闻珏不只是这群怯怯老鼠的伟大神明,还是闻家众望所托的长子。
远赴大洋彼岸留学,目的是学归继承公司,自然不可能留在加州,也不可能带阿暹走。
那时闻珏的爷爷刚去世不久,他回国后短暂调整,接手集团东南亚业务,来年与宁甯交往,移居新加坡。
“那段时间阿暹意志消沉,每次回来见他总在哭……闻先生走的那天,阿暹天不亮就出门了,凌晨才回来。那天加州下了很大的雪,他回来时睫毛都是雪,又很快被泪水融化,重复着‘他没来’。”
在闻先生走后的五六年里,阿暹精神抑郁愈发严重,隔三差五的生病,AIDS引起的并发症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克雷德说那年加州的冬天很冷,阿暹感冒一个月后高烧晕厥在街外,被善良路人救助送去了一家私立医院。
接到电话时他一边着急地从做工的地方往医院赶,一边担心昂贵的医药费以及他们黑户的身份。
但到达那里时,医生告诉克雷德送他来的先生已经交够了医疗费,其他的事情也不用担心。
半个月后,阿暹痊愈出院。
暌违已久又在阿暹脸上见到笑容,他告诉克雷德说:“我要好好活下去。”
克雷德是天主教的信仰者,他坚信是天主感化了阿暹。
后来他们得到政府关照,录入身份档案领取每月补助。
来年柳盛龙的名字渐渐披露在大众视野里,逐渐在网络上愈演愈烈。
那天克雷德用电脑编曲时,发现硬盘中的文件。是揭露柳盛龙及其犯罪集团的证据,不限于照片、名单以及毒品运输记录。
克雷德回忆起早几年阿暹做过一段管制头目的跟班,后因感染上艾滋被驱了出来。
令克雷德没想到的是,阿暹不知何时拿到了这些东西。
问阿暹时,他颔首,眼神坚定,要准备把这些证据发送到那名新加坡记者公开收集受害者信息的邮箱里。
陆炡问他,“所以阿暹将那份文件发给了宁……那位女记者了?”
克雷德摇头,告诉陆炡没多久阿暹在公寓服毒自杀了,那份文件应该是被人删掉了。
阿暹去世的前一个星期,克雷德为了挣钱修好两人坏掉的电吉他,跟随社区志愿者去临州做工挣取酬金。
返程的大巴车还没到达费耶特街道,便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阿暹吞服大量毒品急性中毒死亡,遗体已被火化骨灰撒入野湖中。
克雷德确信这绝对不是阿暹的真正死因,他们早已戒掉毒瘾,并且阿暹在沃尔玛打工从不缺勤。
甚至有个晚上忍不住给克雷德看了银行卡余额,虽不多却足够买一张飞往新加坡的机票。
告诉他:“总有一天,要去见闻先生。”
事已至此,陆炡将手里的线索全部联系起来,已经清晰明了。
阿暹体内发现的大量甲基苯丙胺,是犯罪集团为了灭口,拿到阿暹手中的证据。
11月24日,阿暹被迫“自杀”,伪造AIDS引发的细菌感染死亡证明。
确认死亡后,将消息递给了大洋彼岸的闻珏。至于闻珏。
和宁甯商业联姻,是两家一早定好的事情。也许他只是按照家族意思,也许是顺手推舟,想为阿暹做最后一件事。
但可以确定的是,当晚闻珏的司机在接他来的路上因追尾事故无法赶来,柳方提前串通酒店,安排了临时车辆以及司机刘欣。
而闻珏明明发觉有问题,却坚持乘坐赶往机场。
并且在车撞向高架桥护栏时,解开安全带冲上前转动方向盘保住司机一条性命。
自己则因安全气囊丧失作用,抢救十四个小时挽回一条命,却永远地失去双腿。
从四五年前闻珏遭遇车祸,以及后来刘欣的供言。
陆炡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闻珏为何要这样做——为何明知道有问题却还要上车,为何要在关键时刻不求自保,为何对充满疑点的事故既往不追?
如今只剩一种可能。
“……先生,先生?”
陆炡紧绷的嚼肌渐渐松开,他收回思绪看向一旁的便利店员工。
对方注视着他的手,轻声询问:“您还好吗?”
陆炡低头,手间一片红。
这才注意到擦拭手时力度太重,拇指指甲划破了虎口的位置,正渗着血珠染上白色的湿纸巾。
陆炡摇了下头,说了声谢谢,将其扔进纸篓。
他盯着那抹鲜红,镜片后的眼底愈深。
只有一种可能。
闻珏抬脚迈上那辆车时,就没想要活。
在便利店简单吃了些速食,陆炡找了间离克雷德公寓较近的旅馆。
办理入住后,陆炡给蒋鸣打了个电话。
响铃几声后,对方抱怨的声音传来:“我的好兄弟,你知道现在我这边是几点吗?你倒美美休假去了,我盯一嫌疑人四天都没换过裤衩儿,你——”
陆炡皱起眉,将手机移远了些,说:“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
“宜临高速是东西方向的高架桥,上方高地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公路,帮我查查有没有能拍摄到的监控,以及相关车辆的行车记录仪。”
蒋鸣一口应允了,问陆炡为什么不自己回来查,“你还真旅上游了?”
陆炡说:“我还有事。”随后挂了电话。
他叼了支烟点上,透过窗看向不远处的破旧公寓。
有两件事情,他必须弄清楚。
一是克雷德口中阿暹检举的那份证据文件,是否真的存在。
当时他提出想查看阿暹生前用的电脑时,那个愚蠢可怜的男人突然又谨慎起来,以隐私为由拒绝了他。
二是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开。
刘欣口中在现场出现并撞向他们的那辆车到底是谁。
陆炡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他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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