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几张陌生面孔,看上去比方焕大些,也喊方先生‘爹地’。
“是二哥和二姐,”方焕小声跟覃志钊说,“不是在澳门么,怎么回来了。”
覃志钊觉得这对姐弟长得特别相似,不像方沛延跟方焕各具特点。也是,阿焕与大哥同父异母,人家这对姐弟是双胞胎。
“亦峥,亦曼,”方先生从人群中招了招手,示意方焕过来:“你们还没怎么见过吧。”
人群中渐渐辟出一路,方焕神情恭敬,喊道:“二哥、二姐。”
站在方焕面前的是两个年轻人,男的是方亦峥,面容清隽,穿一身亚麻色休闲装,配了同色礼帽,鬓角修得干净,一见到方焕便客气寒暄,说好久不见。站他旁边的是方亦曼,生得珠圆玉润,听说很会念书,未婚夫是位外交官,这门婚事还是方先生亲自把关,说是省得二太太在澳门天天咒他。
“阿焕,”方先生拍着方焕的肩膀,眸光慈爱,“二姐姐亦曼准备定居香港,二哥亦峥回港少些,不过将来你们有的是机会见面,功课的事多要问问亦曼,她可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
正说着,方亦曼从提包中取出一件礼盒,“阿焕,祝你学业顺利。”
“多谢二姐。”方焕收下了,纸盒很轻,像是钢笔。
方亦峥则给他留一张名片,约他有空一起打网球,还说高尔夫也行,方焕一一谢过,并未多想。
他不过十五六岁,在方家备受宠爱,拥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没有什么能让他求而不得。他自小与母亲白亚婕情分浅,论亲厚程度,远不及与姆妈的感情深。
至于方亦峥、方亦曼为什么回来,又有何目的,与他又不相干。
大伯的几位子女也在场,一时之间交谈的人多了起来,方焕忽觉大家庭也不好,分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记不起彼此姓名,不像他同阿钊,无论远近,心里总记挂彼此。
若要谈及未来,方焕最想做个闲人,书当然要念,念书对他来说不费力气,将来为姆妈置一处房产养老,在院子里辟块菜地,种些姆妈最爱吃的上海青。节假日去拜访四姐姐方予珊,带些她爱喝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不开心了去特拉法尔加广场喂鸽子,去夏威夷冲浪,又或者去冰岛看极光。
噢,当然要带上阿钊。
这是15岁时方焕对幸福的定义。
正式返港那天,方先生赶时间,带了长子方沛延搭乘了最早的航班,方焕嫌飞机座位拥挤,选了坐轮渡。玩晚餐过后,白亚婕在休闲室打牌,中途休牌,问方焕冷不冷,少站在甲板上吹风。
方焕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青春期的孩子不易相处,白亚婕也拿不准方焕的心思,让同行的覃德运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覃德运应了声‘好’,说夫人放心。
覃志钊的叔叔覃德运起先只做些对内的事,如家庭采购、日常开销、雇用事宜,待得久了才知深浅,各房子女应如何对待,另加打点远亲,人人得罪不起,非得覃德运心细谦和才能应对。又因覃志钊陪在方焕多年的缘故,方先生对覃德运也多了几分信任,这两年陆续交了些生意上的事给覃德运。
即使同在方家当差,其实覃志钊跟叔叔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
傍晚雾气浓郁,天空暗得只剩幽蓝,遥远处的灯塔亮着一束微弱光芒,再往前便是灯火弥漫的港岛。风这样大,方焕只穿了件白衬衣,趴在栏杆上看海,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原本束在腰间的衣角有些松动,后背的衬衣跟随着海浪声呼呼作响。
覃德运站在昏暗处,将覃志钊喊过来,问了些方焕的近况。
覃志钊说都好,没有什么异常。
“那将来少爷出国呢?”覃德运问。
覃志钊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怔了片刻,说:“出国念书是好事。”
“我问的是你,你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覃志钊静静地想,等方焕哪一天不需要他了,他自然会另谋出路。
覃德运看出来了,“别犟,该灵活就得灵活。”
覃志钊沉默地看向方焕,是一个纤瘦的少年身影,他正托腮撑在栏杆上,单脚踩住栏杆的第二层,整个人微微地弓着,风吹得他短发凌乱,露出白皙的面颊,像在想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如今该会的,你都会了,不能只满足于帮人开车,做些洒扫服侍的工作,英文学得如何,能跟英国佬正常讲话吗,那些礼仪不懂,我再找人教你。还有财务方面多少要了解些,复杂的数理计算那倒不必管,将来请专业的人做,但你要懂,能看明白账,不能叫人糊弄……”
覃德运说了很多,但覃志钊一句也没听进去,“喂,我同你讲话,听见没有。”
覃志钊回过神来,说:“噢,晓得了。”
原来人人都看得出,方焕已经慢慢长大,再过几年就要成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覃志钊,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
覃德运一向点到为止:“多的话我也不讲了,你自己想。”说着,覃德运递了一件外套给覃志钊,是方焕的衣服,“让少爷穿上,小心着凉。”
方焕不知道覃志钊什么时候来的,见他像往常一样帮自己拿衣服,脸上不自觉笑容舒展。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站着,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方焕忽然问:“有烟吗?”
覃志钊本能地说:“没有。”
“那你还带打火机。”方焕轻轻‘嘁’了一声,他昨天分明在覃志钊的口袋里摸到打火机,父亲当然不允许贴身保镖染上抽烟的习惯,但这并不代表保镖们私底下不抽烟,以前查理还赌马呢。
覃志钊将外套披在方焕肩上,“敬香用的。”
方焕回看他了一眼,好像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除去悠长的汽笛声,轮渡游弋在空旷的海面上,距离岸边还远,有种沉浸的空旷感,很适合谈论私事。
“阿钊。”方焕喊他。
覃志钊侧过脸,在等方焕的下一句,但方焕深呼吸,迟迟没有说出来。
“没事,你说。”覃志钊主动开口。
方焕收回目光,看向甲板边缘,“若要你离开家人长达三四年,每年只回来几周,你肯不肯。”
覃志钊知道他在说什么,态度很平和,“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
“那你有心上人吗?”方焕看着他,不容他有丝毫闪躲,这话问得覃志钊确实失语了片刻,但方焕很快又解释:“有心上人就不一样,你耗得起,对方未必愿意。”
爸爸提醒过方焕,要问阿钊自己的意愿,正好他也有一些想知道的事。
覃志钊有点懵,心想现在的孩子已经这么早熟了,他看珍珍这个年纪在操心学业,若有时间便是帮家里做些事,阿忠也是,自从进了网球队,只在这个年龄该做的事,长身体、专心打球。
心上人。
覃志钊对‘心上人’这个三个字没有概念,自然回答不了。
见覃志钊长久地沉默,方焕瞥了他一眼,语气慵懒:“算啦,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轮渡即将到岸,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周遭多了些喧闹声,白亚婕在人群中冲方焕挥手,示意他快点过来。方焕拢了拢肩上的衣服,走了一段,觉得身边很空,下意识回头——
周围人行色匆忙,只有覃志钊还站在原地。
你究竟有没有心上人,若有,为什么不着急下船,若没有,为什么站着不动。
第26章 超纲了
黑暗中,覃志钊的脑门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句:“呆瓜。”
方焕转过身,只留下一个纤瘦的背影。
覃志钊弯腰拾起卡在甲板缝隙的东西,原来是一粒花生米,轮渡上有卖花生米吗,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今天记性实在欠佳,好半晌才想起花生米是方焕在老家看猴戏时买的。
方焕在不远处催促他:“快点啦,跟蜗牛一样。”
覃志钊将花生米放进口袋中,加快步伐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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