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意向发送后,对方久久未回。宋双榕放下手机,把何应雨喊醒,又去阳台收衣服。
十二月份,北华市的气温已经直逼零度,他摘下两排衣服,忍不住在寒风中打了个颤,连衣架都顾不得去掉,快速跑回室内。
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宋双榕走到桌边,低头去看,依旧是短信,内容大意为镜头是自愿赠与,并不需要宋双榕以任何形式返还,请他尽快取走。
语句平泛,措辞礼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把手中的衣服堆放在座椅靠背上,宋双榕拿起手机,不待他回复,尾号284的陌生联系人又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后我有空,方便你过来取。”
“好的,那我先把钱转给你。”宋双榕说。
“我不要钱。”对方隔了许久,才又回他:“那天可以请我看你的电影,当做回礼。”
第8章
房间里只回荡着何应雨洗漱的哗哗水声,隔一道门,音量不大,却令宋双榕难以集中精神。
他捧着手机,重新走回阳台,反复浏览尾号284用户发来的短信,共六条,总计不过一百字,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就到头了。
删来改去,宋双榕仍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很少有这样无话可说的时刻,曾经一面对李聿,就源源涌出的倾诉欲,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就消失贻尽了,不留一点痕迹。
这应当是走出失恋阴霾的积极信号。
宋双榕却丝毫不觉欢欣,思绪也有点飘忽,忍不住想到昨晚微醺时刻,他终于平和地接受和李聿已经分手一个月的事实,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论文,顺利毕业,离开北华大学,和李聿越来越远,最后变为连联系方式都不互存的普通校友,甚至不是一届,连校友会上都难碰到。
宋双榕计划得很周全,也准备照做,可现在这几条短信,又让他有种双手抓沙般的徒劳感。
短短几分钟,他完全被寒气浸透了,洗脸时沾湿的额发黏在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何应雨走近,叩叩玻璃门,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口型,在问:干什么呢?
宋双榕攥着手机,对他摇摇头,拉开门,回到温暖的室内。
没再犹豫,他把影片的购票链接粘贴进对话框,点击发送,说“谢谢支持,镜头我买走,你把银行卡号发来吧”,又将李聿说过的话原路退回:“分手还是分得清楚点。”
他承认自己是小心眼,睚眦必报,态度也不友善,尾号284的用户没有再回复。
午饭后,宋双榕接到了陈北燕的电话,忐忑地接起来后,他主动问:“老师,是我的论文有什么问题吗?”
幸运的是,陈北燕只说其中有几个论点已经过时,她那里有最新的期刊资料,让宋双榕去取。
宋双榕迭声应下,下楼的两分钟里,数次点开手机屏幕,又按灭,既不想再收到尾号284用户的新消息,又担心错过,原本正常的情绪,被轻飘飘的几句话扯开一道口子,混入许多不安与疲惫。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把手机关机,低头塞进电脑包的夹层中。
走出宿舍楼,才惊觉冬天已经悄然降临。
天空光滑而清脆,树叶也落尽了,路旁两排银杏树空空荡荡,少数学生匆匆穿梭其中。
宋双榕提着电脑包,缓缓走下台阶,视线一拂,落在公告栏旁的人影身上。
那一瞬间,宋双榕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先是像枝头的灰麻雀一样,迎风扑扇了一下,然后才认出那是李聿——尽管他侧着身,正低头凝视手机,只露出四分之一张侧脸。
没来由地,宋双榕敏捷退回楼内,肩膀抵着墙壁,但仍能透过楼道间的窗,看见李聿的一半身影——他穿纯黑色的长羽绒服,款式稍稍变了,背后的学院标志依旧抢眼。
羽绒服内,棕色格子衬衫的衣领露出一半,恰好卡在喉结的阴影处,宋双榕无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下。
过去好几分钟了,李聿还是垂眼面向手机,中途侧头朝宿舍楼看过一次,宋双榕往窗旁侧了侧,错过了他的神情。
李聿很少如此专注于电子设备,宋双榕上下打量他,最后视线落在自己的电脑包上,内心深处涌起一个隐秘的、几乎令他感到羞耻的念头。
四下无人,他取出手机,长按住开机键。
开机画面的加载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进度条迟迟不动。
宋双榕也说不清他在等待什么,但如果、如果,李聿给他回了消息,坚持要把镜头送来,并拒绝收款——那礼尚往来,邀请他看场自己的电影,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页面迟缓地显示出来,不等宋双榕点开短信图标,视线范围内出现另一个跑动的身影。
他仰头聚焦,那人正停在李聿面前——一个比李聿略低的男孩,背双肩包,穿格纹大衣,戴黑框眼镜,从容而熟稔地抬手打招呼,走近后,又抓了抓颈后,像是在为迟到道歉。
李聿把手机放进口袋,肩颈平直地站立于曾经等宋双榕的位置,不知道对男孩说了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朝咖啡厅走去。
期间,李聿又向后转头,这次宋双榕没躲开,但李聿的视线只停在半途,像在确认身后的男孩已经跟上,就继续向前走了。
门被推开,合上,惯性作用下来回摆动了两次,最后严丝合缝地并住。
宋双榕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没多久,那对身影再次出现,面对面坐在靠窗的空位里,嘴中交谈着什么。
窥视欲望一词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而后这一理论被广泛应用于各领域中,电影也被称之为窥视的艺术。
宋双榕曾经的影片里也常出现这样的镜头——在窗外、车里、门缝之间,一个人望着另一个人,或期望,或遥望,或无望,长镜头漫长如刑期。
原来何应雨说看到李聿在咖啡厅并非梦话,但他也不是来求和。
到这一刻,宋双榕以为自己会有强烈的感受,难过、痛苦、或如释重负,但都没有,他只是把手机举起来,确认没有收到任何新消息。
那句“分手还是分得清楚点”躺在屏幕中央,过去许久,他总算意识到,原来李聿早就分清楚了,因为分得清楚,所以毫无芥蒂——坦荡地发短信,出入宋双榕可能出现的场所,坐在从不踏入的咖啡厅内,和其他人共度午后时光。
真正分不清楚的只有他自己。
下午四点,宋双榕落荒而逃。
道路两旁的银杏树从身旁掠过,却怎么也到不了尽头一样。他最终停在教学楼下,冷空气像金属一般,被他大口吸入,经由喉咙的熨帖,再吐出带血腥味的白雾。
其实不跑这么快也可以的,宋双榕怔怔地想,他跑什么呢,可能是北华市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太阳仿若装饰物,斜倚在光秃秃的枝头,但剧烈运动依旧没能让他暖和起来。
妈妈死的那天,宋双榕也这样跑过一场。
南方总是湿热的,他穿过长长的老街、小巷,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两棵榕树下,汗水接连滴落,被土地迅速汲取,最后只洇湿了一小块地面——他自始至终没流过泪,这块湿痕这就是所有的告别了。
那时候只觉得恍惚,原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彻底分别是如此轻易,不费力气,像水滴下又蒸发。
可为什么轮到李聿离开,却好似有一部分灵魂正在从身体中剥落,不疼不痒,只是一颗心变得像冬天的太阳,透着明亮的、清醒的、四顾茫茫的冷。
他裹紧身上的羽绒服,仍无济于事。
晚上七点,宋双榕抱着电脑和几本期刊走出教学楼,论文在陈北燕的指导下已经不再有困难,只是自己频频走神,平白耽误许多时间。
冬天入夜早,七点钟天已经黑透,月光如练,投下几层树影。宋双榕走在影子间的空隙中,再次途径咖啡厅时,他停下脚步,望着空荡的橱窗,内心已经没有太多起伏。
其实宋双榕也明白,分手是他提的,李聿投入新生活理所应当,没必要顾及他的感受,和想见的人掩掩藏藏。
至于下午失控又过剩的情绪,可能只是他太天真,也没经验,以为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不懂离开的分量竟能如此之重,以至一时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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