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62)
方思慎站得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文化暴发户。
围着古树溜达一圈,信步走进通往中院的月洞门。青砖小径呈S形伸展,沿途两列修竹,取曲径通幽之意。走到当中才发现,虽然是与前院相同的四方格局,但由于花木竹石隔出了更多层次,廊上房间都因此变得隐晦私密。室内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仿佛窃窃私语。洪鑫垚自动闭嘴,扒开竹子偷看。方思慎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四面瞧瞧,并没有闲人止步的标记,也就继续往里走去。
几个人端着盖碗茶盅出了房间,站在廊下,为首那位正是文化署刘副司长。一名儒装少年正在为客人讲解,恰是梁若谷:“……除了常规陈设,寄存在书院的各类古董文物、艺术珍品,不少是白老的私人收藏,也有许多御府集团赞助基金购置的藏品,包括崔董事长的若干私人收藏。”
看见方思慎,梁若谷招呼道:“方老师,欢迎光临。累了的话请进室内喝杯茶。”
方思慎道过谢,站开两步,抬头观察廊顶柁画。他不习惯跟政府官僚离得太近,预备找机会悄悄溜走。心里分神想事,没注意原本亦步亦趋充当跟班的洪鑫垚突然从身后越过,一副十分好学的乖巧模样,削尖脑袋慢慢凑到司长身边。
刘副司长低头端详台阶旁一只形制奇特的石龟,头上长角,壳上带花,背部中间还有一条长方形凹槽。洪大少偷眼打量,断定司长大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发问,冲梁若谷挥挥手,指指那龟:“这东西好奇怪,干什么用的?”
“啊,这个叫赑屃,相传为龙的第六子,样子像乌龟但其实不是龟,喜欢负重,一般用来驮载石碑。这一只找到的时候,石碑已经毁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子。赑屃是吉祥长寿的象征,据说摸它的头可以带来福气。”
有人便下台阶去摸。刘副司长看一眼洪鑫垚身上校服:“小伙子,在国一高上学呢?”
“没错,”指一下梁若谷,“我跟他是同学,都选修国学课,今天特地长见识来的。”见其他人纷纷去摸那吉祥长寿的赑屃,放低嗓音,“刘叔叔,您不认识我了?”
刘万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我是河津洪家老四,三月‘翠微楼’跟我爸吃饭见过您。”
刘万重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行,比你那土包子爸爸有出息。”
不再说什么,继续欣赏艺术文物。
范有常从后院出来,方思慎不巧恰站在他必经之道上。退一步给人让路,被对方探询的眼神一扫,也拿不准有没有认出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子恒叔,好久不见。”
子恒是范有常的字。范有常与白贻燕份属师生,实同父子。方笃之以子侄礼待白贻燕,方思慎自该以子侄礼待范有常。交往虽然淡得像白开水,论关系却理当十分亲近。
“你是……”范有常疑惑。
“我是方思慎。”
“啊,你是方家那孩子。”范有常满脸堆笑,似乎喜出望外,“你爸派了你来,居然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看,失礼了不是?”不由分说拉起方思慎的手,“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我特地打电话请他,都不肯赏脸来开幕式讲几句话。不过你来了就好,给足叔叔面子了。来,叔叔给你介绍介绍。”
径直把他拖到刘万重面前:“刘司长,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真正年轻有为后起之秀!”
几位长辈看在方院长的面子上不吝赞誉,方思慎赶紧谦虚还礼。他不会说多余的应酬话,索性一脸谦和笑容点头摇头应付过去。好在范有常很快便放过他,对梁若谷道:“你去陪先生,我在这儿就行了。”
“好的老师。”梁若谷应了,向众人团团一鞠躬,才转身往后院走去。
范有常身为书院掌门人,陪着刘副司长指点江山:“……我们计划在短期培训外尝试长期培养项目,比照古君子标准,开设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课程,培养高贵纯粹的古典美德……”他说话慢声细语,略微带点阴柔之气,因为风度极好,让人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更显温和可亲。
第32章
方思慎见无人留意自己,静悄悄地溜出琼林书院。
被范有常拉住这么一介绍,方公子自动升格为方大院长特派代表,单纯的个人消遣无形中成为复杂人际网的一部分,令他一时沮丧。
洪鑫垚应酬目的达到,抬眼不见方书呆,找了一圈,顿下脚步想想,往山门外走去。看见卫德礼跟前院一群穿袍子的小孩混得高兴,知道丢不了,放心大胆把他撇下。
老远便瞧见停车场靠近河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想起那范先生酸溜溜的介绍“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不由得嘻嘻笑道:“喂!方公子。”
方思慎回过头,望着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白他一眼:“洪少爷。”
洪鑫垚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对白很像某部狗血的武侠片,嘎嘎狂笑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石片,站到方思慎身边,打了两个水漂,叉起双手,摆足姿态,缓缓问道:“方公子为何如此忧郁?”话音未落,又是一顿得意大笑。
独自欣赏河滩景色的情趣意境被这俗不可耐的家伙破坏殆尽,与此同时,心中那一点隐约的郁结担忧却也跟着消散无踪。
洪鑫垚坐到台阶上:“人文学院院长,听起来很厉害嘛。”
“嗯,还行。”
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水漂,洪大少忽道:“咦,那你怎么跑到京师大学去读博士?跟着院长爸爸混,日子多爽啊。”
方思慎不喜欢他这副油滑世故腔调,不由自主板起面孔:“学贵在创新,人贵在自立。我觉得换个环境试试挺好。”
洪鑫垚讨了个没趣,扔出一片石头:“啧啧,真有志气!”过一会儿,到底耐不住寂寞,又没话找话,“那你爸妈都肯啊?我爸当初把我丢在京城,我妈差点跟他吵翻呢!不过你这个就在本地,比我强太多了……”
“我妈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啊?”洪鑫垚大吃一惊。他不习惯说道歉的话,嘴里嘟哝着,“那个……我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这副样子,淡淡一笑:“所以不用担心引起父母吵架。我自己决定了,瞒着父亲去考的。他虽然不太愿意,结果出来后,却也没办法,只好随我。”
洪鑫垚惊叹一声:“哇!你这叫那啥?先斩后奏是吧?你爸爸居然肯随你?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爸爸?要换了我爸,这么大的事敢瞒着他,早就板子烧肉伺候了!”拿石头愤愤敲着台阶,学起洪要革收拾儿子时候的横样子,“混账!叫你混账!小畜生!”
方思慎失笑:“哪有老子骂儿子畜生的。”
洪鑫垚撇嘴:“我爸那人嘴笨,下手可狠得要死。”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从没挨过何慎思的打,方笃之更是连根毫毛都舍不得伤他,因此完全没机会体验严父教训儿子的情境。瞅着洪鑫垚连比带划描述自己惨遭父亲毒手的丰富经历,渐渐说得眉飞色舞,也不知到底是控诉还是炫耀,心里居然泛出一点类似羡慕的感觉来。等对方告一段落,接了一句最不给力的老生常谈:“无论如何,你爸爸终归是为了你好。”
洪鑫垚愤然:“我宁肯他不要这么为我好!”
对此方思慎却是感同身受,说不出敷衍的话来。想起洪大少讲述过程中带出的种种丰功伟绩,道:“你也太顽皮了,换了什么样的父母恐怕都受不了。”
洪鑫垚怒了,指着自己鼻子:“合着你觉得少爷我活该是吧?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他就能把皮带都抽断了,老子半个月屁股都沾不了凳子你知道吗?”
方思慎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最后道:“那你不会跑吗?”
“跑?做梦呢!你不知道,我爸那是什么身手,我要敢跑,他一棒子扑过来,就能敲断我的腿……”洪鑫垚说得兴奋,唾沫横飞。方思慎瞧在眼里,搞不懂他是在控诉,还是在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