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215)
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随着洪大少这方面的教训日益增多,为人处世上渐渐越发稳当。眼看事不可为,郁闷归郁闷,终究忍下了。
方思慎耶诞节有三个星期假,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回国,等着洪鑫垚来。之后来不了了,便调整方案,从图书馆借出几本书,又计划集中精力,动手写论文提纲。只不过随着远距离离别时间拉长,被洪鑫垚狠狠提醒过几次之后,他的自觉意识逐渐增强,开始更加主动和坦诚地表达思念与渴望。过节那几天,着实对着电脑屏幕说了不少难为情的话。
西洋耶诞节,其重要程度,正如大夏春节。绝大部分师生都归家团圆去了,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卫德礼曾经热情无比地邀请方思慎去家里做客,但方思慎觉得这种合家团聚的日子并不合适。最后说了一句话,堪比原子弹,秒灭对方:“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去你家拜访。”
姑祖母何惟真也早早打来电话,叫方思慎过去玩。事实上,老太太寡居在家,晚年寂寞,几乎每星期都打电话,跟新认的侄孙儿聊几句。何惟真夫家姓库克,其家原是南方大奴隶主,在花旗国这个新生国度里,就算相当有历史了。库克家族庞大而富有,何惟真嫁的属于旁支,但已经是德尔菲亚地区数得上号的大富豪。方思慎收获节登门拜访,库克家相当热情客气。问题是一大家子都是生意人,第三代更是些活泛跳脱爱玩闹的主儿,别人可能对他很好奇,但方思慎跟他们真没什么话说。何惟真倒是很喜欢他,只可惜方大博士忙得很,实在没时间陪老太太唠嗑。
三个星期的假期,隔得这么近,不上门一趟说不过去。方思慎只好又带着小刘陪了老太太两天。恰逢何家晚辈也来探望姑祖母,顺便传达爷爷从夏国回来的信息,于是跟传说中的堂兄堂妹还有堂侄提前见了面,正式收到赴本家一起过年团聚的邀请。
来人中有权做主的,是现任当家人何慎行的二儿子何致远,年岁比方思慎稍大。见他住一晚就要回学校,很真诚地道:“致柔你有这么长的假,跟我们回去住不好吗?家里地方都是现成的,我爸就盼着你去,天天念叨呢。”
何家“慎”字辈折了一个何慎思,另有一个老大何慎言,刚成年就遇上时代大动荡,随同祖父父亲为家族安危拼搏,不幸染病,很年轻便去世了,未能留下子嗣。故而如今当家作主的,是何惟斯的次子何慎行。而第三代“致”字辈,仅有他的两个儿子致高致远,跟一个女儿致君。倒是已经嫁出去的,例如何惟真,还有离异的何慎薇,孩子都不少。所以尽管乍看去一大家子,实际上嫡系却堪称人丁零落。故而即便认回来的不过一个养子,也显得弥足珍贵。更何况,他是何惟我一支留下的唯一牵绊。
突然多出这么多亲戚,方思慎一直在努力适应中。微笑着委婉谢绝:“学校的课题催得紧,虽然放假了,也没有太多闲暇。等春节,春节一定去给爷爷、伯父和姑姑拜年。”对方的姿态起头就摆得亲密,令方思慎没办法再保持距离,说话间只得将称呼前的姓氏去掉。
堂兄堂妹生于斯长于斯,花旗国本土化程度很高,虽然在长辈熏陶下都会讲夏语,但明显更习惯西语的表达方式。至于五六岁的堂侄,说完“你好”二字,出口的就全是叽哩咕噜的洋话了。方思慎很感激他们的热忱,只不过课题的诱惑力显然要大得多,按计划返回学校,该干什么干什么。
耶诞节一过,新的一年就到了。共和六十三年,西历2626年一月底,卫德礼那边的文物流转过程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哈罗德家的孙子在Wheatley博士锲而不舍的坚持下,终于回到老家已经卖掉的旧宅,说服现主人同意课题组上门寻找证据。经过连续一星期的搜寻,居然真从地窖深处大堆旧书报中翻出了一摞七八十年前的信件,其中就有远赴夏国冒险的,时任洋枪队长的老哈罗德写给自己父亲的平安信。
海外新发现反过来又推动了国内的研究进展,对于小军阀卢祖荫当年可能出没的地点和可能做过的勾当,也有了更多细节。
卫德礼还顺便以极低的价钱收购了哈罗德旧宅地窖里那一大堆废纸,志得意满地回到普瑞斯。
也许他的好人品好运气传给了整个课题组,没多久,就在夏历春节前夕,从大夏国内传来好消息:越州一个地方博物馆的研究员,在清理库存的时候,无意间翻出几块玉石残件,觉得上面的雕刻符号跟最近州立博物馆征集信息的图样有些相似,于是抱着侥幸心理通报上去。
方思慎收到照片,激动得手都抖了。要知道,哈罗德家坚持与六件青铜器捆绑出售的,就是同品质同类型的一堆残片。方思慎和学生们曾经试着拼接,只有少数几块能连接起来,没有太大意义,推测很可能原本属于一整块刻了字的玉版。尽管玉上的刻痕与青铜器上浇铸的铭文笔势不同,但符号构成原理本质上完全一致。闭上眼睛,方思慎脑海中就能浮现出每一个图案所对应的铭文字符。
越州地方博物馆的新发现,因其数量少,品质残旧,无法在完整性上做出太大贡献。但它们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充分说明了花旗国这批海外文物并非孤证,故而在源头上解决了“从哪儿来”的大问题。
至于那几块玉石残件为何此前会被彻底遗忘在地方博物馆的库房角落里,也并不难理解。因为对于玉器来说,人们更看重其审美特质,此类文物的价值往往取决于玉石本身的品质及其加工工艺。即使年代足够久远,如果仅仅是些残片,玉石品质也一般,又看不出雕刻工艺上的独特之处,也很容易被忽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几件东西缺乏正统出身。据说是大改造期间挖防空洞无意中挖出来的,直接交了公,连出土记录都没有。当时过手的虽然也有行家,第一眼直接把上面的刻纹认作了图案,压根没往文字方面想。在毫无佐证的情形下,认定它们并无深入研究的价值,便搁下了。这一搁,就是四十年。
方思慎立刻通过吕奎梁的关系,要求将这批玉石残件借调到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可惜时机不太好,大学里已经放寒假,博物馆因为临近春节人都走光了。最后只能请父亲帮忙盯着,等一过完年就执行。
方思慎跟研究院请了两天假,连上周末一共四天。都知道他是要过夏历新年,假请得很容易,课题组的学生们还送了不少别致的新年礼物。
腊月二十九下午,整理完手头的活儿,去了梁若谷的住处,预备跟小刘商量商量明天的行程,再收拾收拾东西。何慎薇一个星期前就打电话,说是派车来接,到高登市与何家人汇合,一起乘包机过去。何家本家在西海岸的金山市,后来生意重心东移,如今后辈们多数定居在东边大城市,只有老太爷何惟斯仍旧住在老宅里。何慎薇离异后,多数时间倒在老宅陪堂伯父。赶上过年这样的特殊时刻,老爷子一声令下,儿孙们只能四面八方往回赶。
方思慎的假从除夕开始,何慎薇便说留人等候。他不想这样麻烦,委婉地解释说有朋友同行。虽然小刘一贯以保镖司机随从自居,但方思慎带着他的时候,从来都介绍说是朋友。何慎薇问了两句,便明白了,不再坚持,只道登机前知会一声,那边有人接。
梁若谷的屋子方思慎有钥匙,还是先按了门铃。应门的是汪太子手下熟识的保镖,因其姓展,人称展护卫。进去一看,梁才子,刘火山,加上展护卫三人,正坐在长条形的豪华餐桌旁,一人一碗泡面。
大惊:“怎么吃这个?”
小刘道:“常伯到儿子那里过年去了,初五才回来。”
常伯是汪太子请的厨师,已经定居花旗国。一年到头待在主家,也就过年几天得空看儿子。
梁若谷斯斯文文挑着面条,纸筒泡面吃出海参鲍鱼面的派头。这时放下筷子:“方老师吃饭没有?来一桶?时蔬鲜蘑的怎么样?”
方思慎四面扫视一圈:“就你们三人?没一个会做饭的?”
展护卫道:“老大回国过年去了,也是初五回来。”嘿嘿一笑,“反正也没几天,凑合凑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