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10)
望着高诚实苦笑:“师兄,真要是你,有这么一个父亲,你会像我这么傻么?”
高诚实语塞:“呃……毕竟是父子,他摆明了给你撑腰。”
“你要这么讲,我也没法反驳。总之你刚才所说的事,我此前一点不知道。其实,自从进了京师大学,我已经……三年多没回家了。”
“啊?那……”
“实话跟你说罢,我出生在芒干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共和33年,也就是‘第三次大改造’结束前一年,那年夏天,我父亲回了京城,而我是十二月生的,跟遗腹子没什么两样。”
高诚实听得呆了。
“芒干道”,那是大夏共和以来新史上一个如雷贯耳却又敏感微妙的地方。共和26年,最高元首亲自发起第三次大改造运动,即继开国初期敌对阶级改造、共和10年落后阶级改造之后,对广大青少年进行的劳动思想改造。在这场规模空前的群众运动中,上千万年轻人响应号召,轰轰烈烈奔赴边远地区,屯垦戍边,造林卫疆,持续十年之久。而位于东北边疆青丘白水最深处的莫尼乌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无边际原始森林覆盖的芒干道,则是一批重点改造对象落户的地方。
方思慎低声慢慢继续:“十五岁那年,养父临终前,忽然告诉我他不是我的父亲,要我到京城找一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抬起头,“师兄,一个人的父母,真就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子女跟父母的关系,有时候,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依高诚实的八卦脾气,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却终究被“芒干道”三个字所代表的一切压下去了。只喃喃道:“原来如此……对不起,我明白了。”
端着饭盆告辞的时候,高诚实万分诚恳神秘兮兮地对方思慎道:“小方,有件事,我猜你一定不知道:学籍处的‘何等师太’,据传乃咱们张春华教授多年‘红颜知己’。方笃之教授是你父亲,只怕三年前你报到头一天,他就晓得了……”
第6章
周六,方思慎照例早起,往国一高上课。
他发现自己渐渐适应了学生与老师之间有规律的角色转换,并且似乎慢慢开始渴望这种转换。站在讲台上与坐在讲台下,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相应的连带整个人气势气场也完全不一样。要知道,当你脚踏讲台背靠黑板,面向学生说话时,便不得不竭尽全力把自己武装起来。这种武装,涉及外貌形象语言动作知识学问道德品质从里到外多层次全方位,如履薄冰。也正因为如此,这份临时教职令方思慎于颓靡中振作精神,全神贯注。
他跟高诚实一锅泡面吃出感情,说了不少真心实话,还一时冲动吐露出个人隐私,第二天睡醒就后悔了。然而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徒留遗恨,又忍不住去想父亲在“金帛”工程教授餐会上的言行,心中混乱且郁闷。郁闷到星期三,突然想起还没备课,一头扎进图书馆,又忙着上网搜索资料做演示图,那些胡思乱想自然烟消云散。到了周六早上,收拾停当,抖擞精神,背上帆布包,架起平光镜,授课去也。
名单上“洪鑫垚”三个臃肿大字扑面而来,不由得先往教室后排看了看,果然没来。正准备从头开始点名,两个女生表情郑重地站到讲台前,小声开口:“方老师。”
“什么事?”
其中一个略加犹豫,道:“方老师,我们是来跟您说再见的。我俩瞒着爸妈选了文科,他们知道了,非要我们改理科……”
方思慎愣住了,下意识应道:“是么……”
“我们都很喜欢这门课,可是,我妈特地来学校找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俩改上实验物理。以后……再也不能听您讲《太史公书》了。”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道:“不能和父母再商量商量吗?”
女孩们摇摇头,红着眼眶跟他道别。
方老师怅然若失,目送两个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只听前排的学生议论:“要不是我数学实在太烂,我爸也不许我学文。”“我也是哎。我爸就是文科生,我妈说他做了一辈子万金油,一生气就骂我没出息,走我爸的老路,唉。”小男生故作老成,摊开双手深深叹了口气。
下课铃刚响过,教务处刘老师就来了,进门先扫视一圈:“洪鑫垚又没来?”
看他转身要出去找人,方思慎忙问:“有两个学生说转理科了,跟您核实一下。”
刘老师看一眼名单:“没错,是她俩。”方思慎还想说什么,对方挥挥手:“每年到了高三最后一学期都还有临时变主意非要换文理的,没什么。”匆匆走了。
结果,直到上午的课全部结束,洪鑫垚也没露面。
方思慎作为外聘任课教师,只管考勤,并不管“抓考勤”,倒不用担责任。不过由该生这般表现,兼之上次的短暂露面印象,庶几可以想见是何等人物,接下来的分组研修和个人论文,只怕届时想手下留情亦无从留起。方思慎轻叹一口气,麻烦。
学生们正收拾东西往外走,抬头问了声:“哪位同学和洪鑫垚同学比较熟?”
梁若谷正走到讲台前,停下:“方老师,那个二世祖,花他爸钱来买毕业证的,您就别管了,浪费时间。”
几个学生撇着嘴帮腔:“就是,老师,您不知道吧?他转来才仨星期,迟到、旷课、不交作业、不做值日、还动手打人,表现特差!动不动就跟人显摆他的‘兰蒂’最新款,整个一暴发户。”
梁若谷待同学们说完,照例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老师再见。”
方思慎呆在讲台上。半晌,摇摇头:后生可畏。
下午坐在宿舍翻看学生交上来的自愿分组名单和选题方向,小孩们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扯瞎掰,颇多胡闹,亦不乏奇趣。唯独那个立志研究宫刑的叫做史同的男孩,为他吆喝呐喊的一大群,动真格的时候一个愿意搭档的都没有。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觞”字右上角缺了两笔。如此雄浑霸气的论文题目下面,有五个斩钉截铁的大字:“研究者:史同”。怎么看怎么喜感,方思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周日在图书馆。周一、周二、周三都在图书馆。周四接到院办电话,通知他去填表。多问一句“什么表”,对方已经“啪”一声挂了电话。
国学院院办和京师大学其他各院行政部门一样,总有某位副院长夫人、主任夫人在职,为人率真,不假辞色。偶有学生办事,若表现笨拙木讷,动辄呵斥乃至咆哮。故国学院所有行政部门的女士被统称为师太,即“失态”之谓也。例如学籍处的“何等师太”,党务办的“好不师太”,外事处的“如此师太”,综合处的“自觉师太”,院办的“莫非师太”等等。
方思慎看看表,十一点差五分,立刻往外跑,怕去迟了挨训,更怕师太们没耐心多等,直接端饭盆上了食堂。
赶到院办,果然是莫非师太经手,斜眼看他:“你就是方思慎?”
“我是方思慎。”
端详片刻,冷着脸训斥:“好好的学不用心上,瞎折腾!”扔过来一堆表格,“把个人信息填上,所有的方框都勾‘是’,最后签字写日期。”
方思慎拿起那叠表格翻翻,不下十来张:《博士生更换导师申请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初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复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博士生转换研究方向申请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初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复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审批表》……
反正看不明白,干脆不看了,遵照师太吩咐挨个划勾签名,一边小心翼翼问:“不知道院里给我安排的新导师是哪位教授?”
“你个博士不识字啊?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