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与他仿佛被困在镜中世界,镜面照出命运偏移的轨迹。
平行时空的碎片翻覆、倒映,映出圣人的辉煌岁月。
时间线上有无数种可能性,并行不悖——却都没有他。
在没有遇到谢衍的时间轴上,他或许有名字,或许没有。但他都不会成为“殷无极”。
万物不穷, 天地无极。殷无极。
他的大名里寄托着师尊对他未来的祈愿。
谢衍不希望他为自己设限,未来会有无穷无尽的可能。
至于师尊为他取的字,“别崖”。
是师尊盼他莫临深渊, 从此“别危崖”,是藏在名字中的无言深爱。
倘若此生没有遇到谢衍,他就是没有根系的浮木, 随着命运跌宕而散如飘蓬,隐入大千世界, 化作尘埃瓦砾。
他会成为任何人, 却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殷无极”。
他会死去, 或是死的轻如鸿毛,无人知晓;或是满手血腥,堕入地狱;亦或是被天道利用到底, 化作傀儡……
他合该作为牺牲品,这是天道为他钦定的宿命。
正因为他遇到了谢衍,他才会成为“殷无极”。
少年下意识地拽住谢衍的衣摆,这是徒弟对师长的依赖。谢衍亦反握住他的手腕,攥住, 手背青筋暴起。
“快走……”谢衍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头疼欲裂,也不忘劈开一道裂隙,厉声道,“现在就逃!”
少年定睛一看,师尊鬓边冷汗淋漓。
金色咒文浮现在他的手腕和脖颈处,谢衍竭力驱赶侵蚀,却收效甚微,这让他的瞳孔中甚至泛岀罕见的异光。
即使谢衍渡过三劫,成功战胜七情六欲,人性的一面占据上风,但随着他深入“道”的领域,他也止不住地产生了非人的反应。这是以人之身对抗道的必经之路。
正如直视深渊。当他足够理解“道”时,他本身也就成为了“道”。
“……”少年想喊他,嗓音被夺去。
越情急,越发不出声。
少年咬着牙关,克制情绪,转而用无涯剑逐一劈开师尊身上那渐渐与时间洪流融合的灵气。
下一刻,又有更多的侵蚀缠上来,试图将谢衍融合。
请君入瓮。
天道终于露出獠牙。
谢衍肩膀轻颤,指尖、脖颈、手腕处,似乎遍布蛛网的黑,侵蚀迅速窜上后颈,离头颅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声音略低,韵律错落,有几分着迷。这是被蛊惑的前兆。
“至道……时间与空间的规则……”
目眩神迷的美。
真理的边界是什么?天门的彼端在哪里?至道的规则如何掌握……
这些最终的答案,最能吸引毕生求索之人,即使意志坚定如谢衍,也不例外。
都走到这一步了,毫厘差池即万劫不复。
谢衍恍惚不定,似乎要伸手,触碰某个世界的碎片。
“……!”
少年化作黑色小鱼,牢牢勾住师尊的手腕,把他往回拉扯。
这是唯一寻找他的锚点手段,谢衍一定会试。
不然,他就只能被孤独地困在一个虚假的“理想国”里,就算一时半会天道奈何不得他,谢衍也未必奈何的了天道,只能被困在觳中,无处脱身,被慢慢消磨,迟早会被天道吞噬。
不如赌一次,还有一线生机。
“……”
小鱼作为唯一的变数,还拴着谢衍残余的理智。
可他拦住他一时的迷失又如何,怎样对抗道的侵蚀呢?
不如豁出去。
小鱼环着他绕了一圈,乘坐上谢衍紊乱的灵气,像是一叶小舟,顺着灵流钻入谢衍的道体。
他进入这海底世界的缝隙时,早就弃了身体,只留有元神。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干脆直接寄宿在谢衍的身体里,把一切试图吞噬师长的家伙都赶出去。
就像是落叶回到根系。他不吝以魂魄为屏障,为师尊隔绝污染,以此报答千年师恩。
灵魂的共振。
“师尊、师尊——”
这样悲怆的呼声,终于被天道侵蚀的谢衍听见了。
他被唤回几分记忆,悸动不已。反手握住了跌在他怀里的无涯剑。
谢衍伸手扯去如藤扎进他道体里的道,极力抵抗着侵蚀,却在绝处寻到灵光一闪,他知道要去哪里寻找他的名字了。
他极快地辨认着在他身侧涌动如潮汐的碎片,最终,准确地抓住了一片。
“……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
*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朗朗的书声传来。本该在江湖里零落、为三两铜钱犯愁的少年驻足,下意识地回望。
少年鬼使神差地走到私塾的窗台前,踮起脚尖,探头,向里望去。
白衣风流的先生执着一卷书,亦在此时抬起头,看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沉寂的宿命在这里转动。
在无数世界的支线里,千万万分之一的概率,少年会遇见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
这份珍贵无比的师徒之缘,是他唯一挣脱命运的路,他也将成为谢衍生命里的惊喜与变数。
谢衍合起书册,走到私塾的窗台前。
阳光正好,照着少年暖融融的面容,谢衍看着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弯起唇,眼眸烂漫,好像有星星坠落瞳仁。
谢衍握住少年伤痕累累的手,反复描摹他的掌纹,“好孩子,在窗外听有什么意思,我单独讲给你听。”
少年的笑意融融,眉眼好似春雨缠绵。
转眼他就撑着窗台跳上来,坐在窗边,双腿自然垂落,似在悠闲晃荡。
谢衍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
少年被他紧紧抱着,感受到师父温热的呼吸,心跳如鼓。他两颊飞起浅浅的红晕,欢欣地揽住师长的脖颈,像是乳燕坠入深林,依在他的怀里。
谢衍仓促抬头,少年凑上来,亲了亲他的眼眉。
一个跨越时间的吻。
私塾里发出朗朗书声的学生们,此时皆像是木雕傀儡,还在机械地读着书,忠实地演绎着当年的情景。
却浑然不知,宿命早就转向。
谢衍牵着少年的手,径直离开私塾。他带少年来到孔圣人像前,一如当年拜师时。
少年跪在软垫上,仰起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在最初的最初,谢衍将记忆的缺损填上。他的存在从模糊到清晰。
少年不再卧冰求鲤。拨开春水的游鱼跃出湖面,原来是寒潭化冻了。
不再是当年的大雪纷飞,正是春日晴方好。连孔圣像都低眉俯视,宽容慈和。
谢衍点燃香,俯身摸摸少年的发顶,温和道:“名由长者赐,你拜我为师,我要为你取一个名字。”
“我为你取名,这段因缘,皆因我而起。”
时至今日,他根本不纠结那个被天道抹去的名字是什么,他只知道少年在他的面前。
名是代号,他的徒弟是活生生的人。不能被抹消,也不会被取代。
“从此,你的大名就是殷无极。”
谢衍根本没去回忆他的名字。他只是由着心意给予他一个名字,蕴含着他对最好的弟子无限的关怀和期望。
却见少年含着笑,红眸里拖曳出绮丽的色泽。
他的声音回来了,轻快地喊他:“师尊。”
少年的身形成长为青年,与他齐平。
谢衍将保存的无涯剑交还给他,还未等他牵住他的手,就听殷无极说:“师尊何时为我取字呢?”
想要破掉这个困局,唯有找到记忆的锚点。缺失的那个人,就是谢衍的锚。
如今,他找回了他的大名,解开牢固的记忆门扉后,潮水般的记忆漫溯而来,往事一片动荡。
站在他面前的玄衣青年容色昳丽,身形孤直,长发束冠,肃肃如林下之风。
正是往昔的无涯君形象。
谢衍立在宿命的开端,面前有无数条分叉。他知道,这些都是当年未能走过的宿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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