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放走江水,笑道:“倘若就此逝于川上,寄身天地之间,摆脱形骸之累,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在。”
“……这是我当年,发下大宏愿时,就早已抛却的梦想。”
谢衍少有地想起当年戏谑之语。
当初,别崖还是他的徒弟,跟着他四海为家。
舟船入明月,少年殷无极就在炉边摇着蒲扇煮茶,听着师尊说:“衍少时离家,浪游天下,兴之所至,偶尔也会觉得寂寥。”
“惟愿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作伴,观四季轮转,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少年替他斟茶,咬着唇,“师尊出世之人,潇洒不凡,也会想要一位红尘知己?”
“自此遁入江湖,也是要有美人作陪。”
谢衍看小徒弟满眼心事,也是笑了,将他拉到身边,抚过他的脸庞,漫声哄道:
“别崖最漂亮,有你陪着为师,胜过朱颜无数。”
后来圣人与诸子百家行舟于清江,门徒弟子陪伴身侧,听他讲道,正是仙门最辉煌的岁月照影。
舟行万里,白日放歌须纵酒时,谢衍醉了,酒泼衣衫,忽觉有人唤他。
一睁眼,天蒙蒙,他见到的是帝尊。
美人玄袍矜贵,面容宛如春花秋月,俯身摘去他鬓发上沾染的杨花。
他笑道:“圣人,桂子熟了。我烹了茶,要不要饮一杯?”
……
谢衍本以为,当年作为“天问先生”的他,早就死在了登圣的那一日。
他想实现先贤那个“天下大同”的梦,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愿景变为现实,他就得摒弃真正的自己。
仙门,苍生,天下,大义,公道。
他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多,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早就做不回那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谢云霁。
微茫山儒宗初立,他的大宏愿,也是约束自己的枷锁。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是天下的圣人,并非只是殷别崖的师尊。
圣人执掌公平,不可徇私,此乃天道,合理。
那谢云霁呢?
他活在哪里?
……
谢衍的眼已经不能如常视物。
他不想为眼底的重重魔性所累,从而走火入魔,索性封了自己的五感,凭神识感知环境。
倏忽间,他看见上古圣贤君子齐聚川上,望着他的舟船经过,长长嗟叹。
谢衍不知那是幻象来源于何处,是斥责,还是失望。他甚至不知这是梦,还是醒。
他登上船头,白衣临风而立,在经过江崖时与上古群贤一照面。
他们无疑都死了,死在上古,死在洪荒,死在浩劫。没有圣人会永生不死。
死亡是人之一生的终结,却是圣人伟业的开篇。
峨冠博带的圣人重重拄杖,好似地崩山摧。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振聋发聩。
声似惊雷,隆隆作响:“如今这天下,仙门所及之处,处处都是你的门徒!”
“圣人,这般成为了儒教的儒道,不是稳定,而是禁锢。难道,这般萧条如一潭死水的世界,这就是你愿景中的“天下大同”吗?”
“你若不死,这天下第一宗的影响,还会百年、千年地持续,时至今日,你该死了。”
谢衍忽然想起帝尊当年的评点,叹息:“时至今日,我方知,儒冠多误身啊。”
圣人之死的谶语,他在心魔之城就感知到,却第一次正面先贤的质问。
“为何不顺应天命?”
“看清楚,在逆流而上的,是你!”
谢衍拂袖,慨然道:“因为,天命可违!”
“放肆!”
“吾有朝一日,必将登临天之上。”谢衍毫不动摇,“吾可与天试比高!”
相信天人感应的先贤,推崇受命于天的圣人,也没有想过真正违逆天命。
时隔数万年,早已死去的先贤幻象,忽的听见一句逆天之辞。
何其狂妄!
有先贤幻象不解,“你本是天生圣人,终落得老病孤舟,自我流放的下场。如此境遇,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你为何还能相信,自己以人之身,可以违逆天道?”
“因为……”
天河之水向他漫漶而来,九重雷劫蕴藏其中,好似天道的追魂索命。
沧浪之水清兮!谢衍猛然回头,忽觉这沧浪曾经是如何顺流将他推动,如今就如何向他席卷而来,倾覆他的立锥之地。
谢衍并未臣服于这逆流的冲击,而是白衣临江,乘着清风明月,悍然破开激流。
他的心境,从纷乱变作坚决,昂首望向天地辽阔,只觉眼前一片涤荡。
“天道不公!”
魔性终压不住圣,他笑道:
“我要为救一个人……”
“杀了天道!”
谢衍醒来时,正躺在漂泊的舟船上。江水平静,不知天在水上,还是人在水下。
他抬起手臂,习惯性地想遮住眼帘,眼前却是雾气蒙蒙。
看不见,自然就不必遮挡光源。
谢衍支起身,轻轻咳嗽一声,他感觉到衰朽的降临:“红尘,现在什么时辰了?”
“是时候了。”红尘卷答非所问。
谢衍笑了:“好。”
第535章 九幽钟鸣
谢衍有过鼎盛的千岁华年, 天下传唱他的名姓,歌颂他的功绩。
他救生民于水火, 扶大厦于将倾,千里平波于微澜,免苍生于涂炭。
山海剑下,人仙妖魔鬼皆惧,两任魔尊一斩一囚,仙魔大战二战二胜,就连天道也被阻于于界外。
他威名最煊赫时,天下朝圣,隐士大能皆在他面前瞻衣俯首。
时至今日, 微茫山问天阶前,往来宾客如织, 皆想瞻仰圣人一面。
谁能想到, 圣人谢衍也有走向衰亡的一日。
谢衍却不以为怪, 乘坐天地一扁舟, 顺着江流而下, 渐向渺茫的大海。
即将落下的金乌一轮, 折射出漫漫的余晖, 万千光芒飞掠他的袖袍, 引圣人回首。
谢衍遥望,浩荡东流水, 一去不回头。
白衣圣人不再奏琴。君子之乐, 在此情此景下, 也嫌五十弦太少,难纾心怀。
不如返璞归真。他随手取来喝空的酒盏,对着飞逝的流光, 屈指,击节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是在悲昼短夜长,还是感叹人寿短暂,无法再行舟万里。他不言,亦不知其意。
江上流风,唯有青眼高歌。
“人寿苦短,时不久长。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谢衍的面容清霁雅致,单手抚着膝,再撩起染着霜白的发,温凉如雪,在指尖如烟云流淌。
他并不耻于面对孤老,悲叹时不我待,而是感叹,“唯有舍了这一身虚骸形,才可与天一争!”
红尘卷此时微微一亮,“谢云霁,仙门之主的事务,你交给徒弟后,已有十几年未过问。”
“也该练练那三个小家伙,吾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谢衍:“莫看仙门光鲜,背地里,少不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待我去后,他们怕不是再难山中清修,而是该直面道统倾轧了。那三个孩子,若是现在吾在时,还不能试着立起来,何时能在儒道中独当一面?”
他的话里有话。
仅在儒道独当一面,这意味着,谢衍既不认为儒门三相担的起仙门之主的重任,只能替他维护儒道道统而已。
“我在时,他们自然顺风顺水,即使惹出祸事,多少也有师长扫尾。”
谢衍道,“仙门的权力顶层,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且看他们能走多远吧。再不济,以他的心性,也会看顾师弟一二的。”
至于仙门之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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