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的商旅叫卖特产,三教九流混迹谋生。无论画匠、傀儡师、木偶戏、戏班子、流浪者、游商还是匪徒,或者是左道术法、奇闻异事,黑白交易。一切都能在法外之城被包容。
善与恶没有明确的边界,无人会问你来自何处。
热情又冷漠的环境里,即使是昔日的情人,戴着假面在人海中重逢时,也能佯装初见。
不多时,戴着狼面具的玄袍青年拂开嘈杂人群,穿过腾腾燃烧的篝火,明确地走向灯影阑珊处,途中不免被路过之人嬉笑着挂上彩色的丝带。
不拘颜色,这是无忧城象征“抛却身份和过往”的习俗。
“初次见面。”青年声线慵懒,压低时,带着些笑。
白衣负剑的书生戴着遮了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绚烂的红纹也显出莫名神性。光影渡过,他的下颌轮廓优美,皎如白玉,却是气质冷清。
即使遮面,他也无分毫融入俗世的感觉。好似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神降临雪山,洁净无垢。
殷无极一时看的怔住,拂了拂面具边的穗子,触碰到冰凉的外壳,确信他摇晃的瞳孔被遮住,不会暴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他调整情绪,执起白衣书生修长的手,道:“今宵良夜,虚度实在可惜。若先生不弃,跟我走?”
他装作搭讪的陌生人,谢衍自然不会戳穿。
谢衍伸手,漫不经心地抚过他狼面具上的油彩,随意颔首,“那就走吧。”
正如这场狂宴上最寻常的陌生人。
人海擦肩的一瞬,他们看对了眼,在黑与白模糊的地带追寻刺激与欢情,醒来却如露水无痕,甚至不会知道对方的名姓。
在陌生的环境里,重逢也像是初遇。
谁都不知道,早就水火不容的一圣一尊,还暗地里保持了一年一度的密会。
甚至,这种行为丝毫没有为正道苍生、为仙魔大局考虑的大义初衷。
双修、不,有时候就是单纯地做/爱而已。
他们倘若当年关系恶劣,甚至近期闹了不愉快,也会照常做。不过是在床上不说话,只接吻,堵着对方的嘴,避免听到讥讽的言辞而已。
“先去城楼看会星星?”殷无极装模作样征询,却显然心不在焉,“……大漠最漂亮的就是星空。”
谢衍似乎是笑了,嘲他多此一举,“不必,直接去客栈,明日还有事。”
“好吧,直奔主题。”殷无极颔首。
谢衍拂过纤尘不染的白衣,似乎很看不惯这里帐篷、防风土瓦矮房和地窖的城建特色。洁癖惯了的圣人,倘若有的挑,还是极为讲究的。
“别告诉我,今天订不到上房,你准备了一间帐篷。”
“当然不会。”
受限于城中条件,砖瓦房不多,只有固定的大型帐篷。风沙停歇时,很多游商和三教九流付不起钱,都租赁最便宜的简陋帐篷露宿,搭在城东空地,风沙来时躲入地下,还算安全。
沙漠城池民风开放,百无禁忌。在纵情的氛围里,甚至有些看对眼的情人钻进帐篷就能胡天胡地。
很快,他们就路过商旅休憩的空地,左侧一座帐篷似乎在抖动,似乎有声音传出。
不多时,又伸出一只脚趾蜷曲的足,很快又被捉了回去,显然是搞的热火朝天。
谢衍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目不斜视路过。
他到底还是正经刻板的儒家君子出身,此时贯彻了“非礼勿视”的优良传统,竭力让视线落在前方。
“怎么选在这里?”
他微恼,“一年换个地方,虽然是为了掩盖行踪,避着些‘眼睛’,但是这也……”
“无忧城是沙漠中的枢纽之一。”
殷无极面具下的脸也红了,自以为没被发现,但是微粉的耳根从长发间露出,他害羞了。
“我也没想到,这里,民风这么开放……”
他轻声咳嗽:“就是约好在此地相聚,停留一晚上而已。明早就出发去找‘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是一种沙漠中的幻象,本不该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涉及到天道就不一样了。
此地有情报,声称“海市蜃楼”成了真。
还有幸存者惊恐声称,闻所未闻的妖群从“海市蜃楼”中跑了出来,在大漠深处肆虐、攻击过路的旅人。
天道结界的偏移,他们都很在乎,也从未停下过调查。
可受限于仙魔逐渐恶化的关系,别说是组成联合调查队伍,连信息公开都受限。
至于瞒着对方独自调查?毫无疑问,对面这位难缠的宿敌会直接插手干预。
“正好一年之期将至,我们可以彼此监视,共同把事情解决。”
“涉及天道,魔君想撇下盟友,独占情报?”谢衍本来没有波澜的唇,忽的微微扬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当然没有。”殷无极神情藏在面具后,但想来,并不会太愉快。
“盟友一词,在圣人口中,怎么有些虚情假意?”他当即回敬。
他们这些年的关系,并不算好。
不是大闹一场的决裂,而是无数事件堆积出的细小裂痕,矛盾的烈度不足以上升,却足够膈应。
理性上他们都知道对方的立场,但感性上却忍不住针锋相对,谁都不愿意低头。
如今戴着面具,不露真颜,或许是遮掩身份,又有几分,是暂时不想看见对方的脸?
更不必模仿热恋,去看什么大漠里的星星。
这样沉默地相携,来到无忧城里条件最好、价格也最昂贵的客栈,要了一间天字上房。
他们也不交谈,甚至未有肢体交流。进屋后,殷无极熟门熟路地设下结界,避开窥探。
谢衍卸下面具,率先解剑,置于剑架上。
殷无极也效仿,将无涯剑放好,“没带其他武器。”
这个规矩是上次他们定下的。
那次,他们在床上动了真火,各自摸向放在床头的剑,差点把提前设下的结界拆了个稀巴烂。
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没做完,床塌了。
第二天,向客栈掌柜赔钱时,掌柜那一言难尽的精彩表情,谢衍现在还记得。
“一年见一次,别崖,先不吵了。”
谢衍把灯烛挑亮,未解衣时,身形如松鹤,唯有长发放下来,披至腰间。
“那就多谢圣人,大人有大量?”殷无极笑了,他这么说话,约莫就是在轻讽了。
这就要追溯到上次的不欢而散,上上次的大打出手,再上上次隔着两洲在公开的通告上彼此针对……
总之,细小的矛盾太多了,都想不起来哪桩对哪件了。
但是谁都没提出废止这项一年之约,甚至还轮流决定地点,每年都不一样。
不过近些年,帝尊不肯入仙门腹地了,多半都是在边境地带。圣人更是从来不踏足魔洲。
殷无极轻解外袍,坐在微硬的床上,让出半个位置。
待到谢衍也坐下,他解玉钩,放落红纱制的帘子,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谢衍才轻叹,道:“难得无话可说。”
“我是有话的,却不知如何说起。”殷无极细长的眼睫垂下,轻轻颤动。
他们的喉咙都像是被哽住,爱是爱的,恋是恋的,但是接踵而来的,是同样的疲惫与消磨。
他们面对不同的情况,各自肩负责任够累了。与对方交锋,更是要绷紧情绪,不能落于下风。
就像是用钝刀子不断割着情人的血肉,伤口细小,日复一日,却是漫长的流血。
“那就不用说。”
“先接吻?”殷无极询问。
“嗯。”
原本相互舔舐伤口,现在却要互相捅刀子。可悲的是,他们寸步都不能让,否则对道统就是背叛。
殷无极以为自己理解谢衍,他最多有点怨师尊,一点而已,他是不恨的。
当他俯身按着谢衍的肩膀,咬着圣人修长白皙的脖颈时,几乎要把情人碾碎在狂潮中时。
他才觉得快感和快意的感觉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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