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说, 殷无极正在拿自己遇刺为借口,借机清洗冗余臃肿的魔宫内部。刺杀是他发难的借口, 是悖逆的臣子递给君王的一把锋利的刀。
若是平时, 臣子一些不太严重的过错, 都会被心照不宣地粉饰。君王看似不知情,实则只是按而不发。如今, 殷无极不吝将刀刃对准他不够安分的臣子, 将总账一口气算清。
陆机润笔,心中戚戚:“……从中央禁军、地方将官、皇商与大魔氏族,您全要株连下狱,这样大手笔, 魔宫动荡之下,恐怕要瘫痪好一阵子……”
殷无极本是背对着陆机念旨意,听到他此言,似笑非笑道:“若是离了这些蠢货,魔宫会瘫痪,那就瘫痪吧。”
“他们怕是把自己想象的太重要了,觉得这个位置,缺了自己就无法运作。可在本座看来,谁都不是不可替代的。”
“偌大北渊,又有谁的势力大到不能倒下呢?”
年轻的帝王旋身,瞥向陆机,手臂向两侧展开,玄袍广袖上金色暗纹流动,雍容华贵。他在笑,唇边的弧度却显得血腥。
这样的意味深长,陆机禁不住想起了一个人,心中悚然。
殷无极阖上绯眸,继续道:“在本座看来,众臣得此大权,又目无君王,各行其是,可是把本座当成了周天子,把自己当做了各路诸侯王?”
“是不是觉得,本座分了权,却不分封地,不封王侯,如今还要限制臣子的权力,是亏待了功臣?”
“若是本座要改革魔宫的机制,就是对诸位手中的利益动刀子,就要想各种办法针对政敌、打断改革、甚至采取更加暴力的手段对抗……如此行事,是把本座放在眼里吗?”
他这句话中颇带针对性。陆机哪里敢接这个话,汗湿脊背。
就在这时,绘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人。
他疾步走出屏风后,却是白袍鬼面,身形颀长,向殷无极颔首。
“将夜,事情办的如何了?”殷无极并不意外,微微含笑,问道。
“你赐下的酒,他饮尽了,没有抵抗。”
将夜拉了拉兜帽,先是看了一眼陆机,顿了一下:“鬼医留下的安神散,无论修为多深,都少说会睡上三日,不影响你的布局。”
“他留下了什么话?”殷无极接过陆机拟好的旨意,确定无误后,亲手用上君王的御印。
他的态度看似平淡,实则在意的很。
陆机小心地观察着心思莫测的君王,只觉他平静的语气中颇带涌流。
“他是这么说的——”将夜道,“这一辈子,他背主无数,声名狼藉。但是,当年启明城中,承君一诺,必践终生。他从未负君。”
殷无极转过脸,眼睫微动,昳丽面貌上有些微动容之意。
“是吗?”他语气低沉,“他从未负君,本座自然知道。但是,这世上君臣,并非是不负,就可以毫无嫌隙的。”
“萧重明防着我呢。”殷无极含着笑,“他要荣耀加身,本座赐他权臣待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他要军权,本座封他为魔宫元帅,掌管四方大营,除却本座,魔兵都听他号令。如此待遇,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也不为过。”
“本座自然可以不疑他,前提是,他不要做出令本座猜疑之事。”
“有时候,自保与背叛,只差一线之隔。”
殷无极将魔君令倒扣在桌面,道:“既为君臣,亦为兄弟。我当然不愿逼反我的手足,只要他听话,我也不是不能……”他顿住,又是一声长叹。
陆机垂首立于君王身侧,看着将夜带回的空酒壶,与陛下突然惆怅几分的情绪,心中有了许多猜测。
陛下在测试萧珩的服从性。
如果萧珩听了命令,殷无极心中仍会顾念着过往的情谊,心里多偏向他几分,自然不愿对他动手。若是萧珩抵抗,等待他的,恐怕就不是简单的用药放倒了。
陛下想要动萧珩的麾下,又不能轻易动他本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倒他再抓人,让一切既成事实。
否则,以萧珩的脾气,收到魔兵全城抓人的消息,定然会直接披甲闯出将军府。
届时,他要是自己与陛下派出的魔兵干起来,或者干脆召集旧部违抗君命,就算他无意造反,这事一做,也是跳进幽河也洗不干净自己了。
这一壶酒,不仅是君王的猜疑,更是保护。
倘若萧珩信他,肯将其饮下,今夜的火就暂时烧不到他身上。
陆机垂衣拢袖,他拟定的旨意,自然是看到了名单的详尽内容。其中,也不乏他眼熟的名字。
殷无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又刻意在今夜将他留在身侧,已然是在说明:他还是怜惜陆机的才华,决定将他从魔宫大清洗里摘出来。
若是他再在这个关头辜负君王的意思,他就是真的不配为臣了。
一切都如殷无极预期的运行,直到将夜手下的密探急报。
“禀告陛下,中央禁军今晚有异动,本欲突袭将军府,却未能成功。半个时辰前,将军府被封住,萧大帅心腹将领急召军医——”
“萧大帅遇刺,情况很是危急!”
“什么?”殷无极错愕之余,竟是急切地向前走了一步,冷着脸道,“遇刺?是谁做的?他伤到哪里了?多重?”
“立刻、马上,派魔宫最好的医官过去!”魔君的第一反应,足以说明他的立场,“无论如何,保他的命!”
他药倒萧珩是一种保护,却不是真的要他死。
如今萧珩遇刺,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让殷无极冰冷的神情微微裂开一线,过往的情谊又占了上风,直击君王心中的柔软。
“暂时不知。”密探摇头,“将军府已经被封锁了,围成了铁桶,很难出入。萧大帅遇刺的风声是从府中放出的,我们也并未亲眼见证到,只是从进府的军医口中问到,刀刃离心口只差一寸,非常危急。”
将夜闻言,神情难辨。
毕竟,萧珩理论上最后一个见到的,是他。
陆机也微微僵住,他敏感地觉得其中不对,轻声道:“将夜刚走,就有刺客潜入将军府……这也太巧了吧?”
将夜利落地摇头,目光锐利,声音冷淡的要冻出冰渣:“不是我。”
殷无极自然信将夜,否则也不会用他。但是,这针对萧珩的一刀,直接把水搅浑了,还无端把将夜也拖下水。
倘若殷无极疑将夜,将夜身上十五日查清风波海刺杀案的任务就会被迫停滞。倘若他不疑,继续任用将夜,萧珩遇刺一事也会将局势搅浑,怎么都不亏。
殷无极立于窗下,沉默。
很快,密探又来报进度,道:“陛下,如今名单上大半已经捉拿下狱,但是由于萧元帅遇刺,他的麾下以保护将军之名,尽数驻扎将军府,搜寻刺客……”
“萧元帅还没有醒。请陛下示下,是强闯将军府捉人,还是……”
“按兵不动。”殷无极走到窗棂前,看向不详的血月。
他攥紧了拳,长叹道,“若是这种情况下,本座还是命魔兵拿人,待到萧重明醒了,本座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刺客并非是本座派的,本座其实并不想要他的命?”
君臣之间的嫌隙,只是蛛丝般的裂痕,还没有到不可弥合的程度。
君王御下,臣子越位。却是斗,而不破。谁都不会轻易突破界限。
他们或许相互防备或者算计,但是兄弟手足的情谊是真的,风雨同舟的过往,也是真的。
与此同时,被围成铁桶的将军府中,医官来回穿梭,送出染血的绷带,浓重的药味浸透了府邸,让今夜多了些许不详。
萧珩正躺在病榻上,面色惨淡,昏迷不醒。
他差点伤到心脉,又被药物药倒,在昏睡的时候被刺客乘虚而入,简直是倒霉的不能再倒霉,全凭一身精深的魔气撑着才能不死。
围绕着君王与元帅之间的博弈,魔宫各方势力正暗潮涌动。这对萧珩的一刀,直接刺破了这表面虚假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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