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她多么神神叨叨,而是县令夫人带给他的感觉。而且, 通过府里的小丫鬟, 他还得知县令夫人在府上一共建了九间小佛堂,平日不许人进去, 就连打扫也只叫她贴身的两个哑仆进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巡抚大人出事后,县令夫人大病一场, 直接去了。
不久, 县令也开始重病。
他们夫妻二人的病却不太一样,县令夫人的病来得太急、太猛, 小厮半夜急匆匆敲响回春堂大门把他们拉去,刚进房门,县令夫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房里传来众人的哭喊。
李大夫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重重床帐下,县令夫人枯瘦如柴,两颊凹陷,头发花白稀疏,几如七十老妪。
一只枯瘦的手从床上垂下,眼神涣散。她的确已经去了。
可在巡抚出事前他还来请过一次平安脉,那时夫人样貌仍如二八少女一般清丽秀雅。
仅一个多月……她就成了这样?
他和师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县令匆匆赶来,他衣服都没穿好,头发还是歪的,一看就是从床上刚起来,见此情形气得暴怒,喝令下人把他们关到厨房不许走。
师父还以为县令误会他们治死了夫人,刚想解释。这时,竟是平日懒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房里冲了出来,他一说话就剧烈地连咳带喘,站都站不稳,都这样了还是死命拦住下人不让把他们带走,说他娘一定还没死,求大夫再给看看。
李大夫心里一阵狂跳,他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们是从小门悄悄进来的?为什么一路上不点灯只提灯笼?原来,是大少爷悄悄请他们来的。
县令老爷根本就不想治好她!
明白这点后,李大夫就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说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少爷本就体弱,很快被带下去。他和师父也被关了起来。他好歹有秀才功名在身,县令不好对他太不敬,每天好吃好喝但就是不放他们走。
这期间他们一直喊冤,说自己还没进门夫人就去世了,绝对不是他们的原因。
县令应该相信了这点。等县令夫人出殡后,他们就被放了回去。
这件事被李大夫一直瞒到现在,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处死了,所以他那些日子每天都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如何脱身,想县令夫人的古怪,想府上的怪事。
他琢磨了很多,可一点都不敢表露。好在他师父年纪大了,大半夜坐马车后又匆忙赶路,确实什么也没看见。这才得以取信县令老爷。
县令老爷的死……则更加古怪。
他是生生被虚耗死的。
他师父想救,可不管开怎样的药喝下去都跟灌进了无底洞似的没有一点作用,一整支的百年老参,平常重病的人只要喝碗参汤就好,县令一连三根连汤带参全吃了,脸色都没一点好转。
到最后,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李大夫毕竟只是个外人,许多事只能自己琢磨。
所以,他指了一条明路。
当年那位大少爷,他还活着。而且,他没有离开宁安县,只是改头换面,搬到了县城东边住。
据李大夫说,这位大少爷原来因为体弱,家里一味纵着他,养成个骄纵惫懒的性子,成日只知吃喝玩乐。此番遭逢家中剧变后,反而性情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浪子回头了。
李大夫还叹道,只可惜,浪子回头的代价也太大了。县令夫人没能亲眼见到他发奋的样子。
县城西边通港口,繁华热闹,多为富贵人家居住。东边连着山,越往东走越破败。
按着李大夫说的,他们一路走,沿着两排逐渐低矮的房子几乎走到了矮山里,两边菜地里青青翠翠的,里头有好几人忙碌,远处还能听到鸡鸭吱嘎吱嘎的叫声。
苏芩就对近处菜地里一个妇人模仿当地口音喊道:“阿嫂,得空不?跟你打听个事——”
那妇人回过头来,稀奇地打量几人,问什么事。温若虚更大声地对她喊:“卢三儿住你们这里是不?”
丁县令的儿子在那之后就改名了,户籍上还是姓丁,可他后面不论对谁都说自己叫卢三儿。
卢是母姓,三儿则是因为他娘在生他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
那妇人抹把汗,冲远处树荫喊:“卢老三,有人喊你,快些子来——”
那边有人长长地哎一声,等了一会儿,一个瘦巴巴的老人慢慢走来,麻布粗衣,补丁摞了又摞,手里提个小板凳,另一手握着个喝水的竹筒,两个都是老物件,磨得都光了。
他背驼得厉害,费力地抬起头看几人,很是不解:“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
菜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偷偷往这边看。
他们也很好奇啊……
见状其他几人不准痕迹地拉开距离,让卢三儿走在他们中间不被看到,又不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住了。
正当中,样貌温婉的何郁轻声又飞速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卢三儿顿时脸色变了,他很不喜欢有人提起他母亲,尤其是带着龌龊心思或者单纯要听稀奇事儿的。
这些人在他看来就是听说了当年的怪事,才大老远跑来找他寻开心。一群衣食无忧的小姐少爷没事干,不就想找点乐子吗?
“我这儿,没那么多稀奇事,家母当年病逝,全宁安县的老人都听过。没甚么好打听的。”卢三儿摆摆手,这几位少爷小姐人还不少,他一把老骨头了,不想掺和。
可为首那人说出八个字以后,他就顿在了原地,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何郁见状微笑道:“果然,您也听过。”
就像对李大夫那样,如法炮制的,他们对卢三儿说出自己昨天见到了大船的事。
卢三儿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的眼神也终于认真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好像要确定他们不是真的来拿他寻开心的。
以前他刚搬过来时,隐瞒了姓名身份,一开始其他人不太待见他,他和住在这儿的人看着就不像一路的。后面不知谁把他身份说了出去,那段时间总有人来看他这位大少爷笑话,有人想来从他身上敲一笔等等。直到新任县令到此地,听说旧事后下了命令,他又和附近的人打好了关系,日子才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姜遗光也和方才对李大夫那样,遥遥对上一抱拳,以示上意。裘月痕则是指了指头顶,面带微笑。
反正他们也没明说,只是暗示而已。
镜中既然有县衙有巡抚,怎么着也有朝廷吧。他们又不可能真去京城问,自然是随他们怎么说了。
老人恍然大悟,敌意消减了,再得知他们想搞清楚当年真相,好破解本地大灾后,犹豫片刻,带他们回了自己家。
卢三儿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底下还有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他夫人早就去世了。女儿嫁出去,几个儿子分了家。他又不想在儿子家中轮着住,干脆自己叫人建了个独门小院住着,几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时不时过来帮衬一把。
这会儿家中无人,小房子一口气挤进九个人有些挤,更不用说进屋了。几人干脆在院里等着,不多时,卢三儿从屋里颤颤巍巍抱出来一个两尺长的箱子。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箱子也是老物件,老木头磨得油光水亮,一看就知道被主人精心呵护着。
屋里还有,只是他搬不动了,甄明薛就自告奋勇进去帮忙。没多久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箱子。
卢三儿笑着说正好有段时间没晒晒太阳了,今天就当把这些东西晒一晒,省得积灰。
一两个箱子里堆着老旧的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颜色都发乌了。还有些堆着布料,也都稀了,没法做衣裳。
更多的,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神秘物件,比如人脸大的罗盘,罗盘一半黑一半白,好似太极阴阳鱼。还有八卦镜,串了一百零八个珠子的串珠、黄符纸、朱砂等等。还有用红绳扎好的几卷图,摸上去不像是图纸,应当是鞣过的兽皮。
据卢三儿说,这是他母亲用过的望气图。她生前会看风水,会测算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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