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泽拍了下双掌,伸手用食指点了点江月白:“总算有识货的了!如尘那老古板总是嫌我这酒苦,可喝的就是这苦味!”
江月白说:“这是松剑草酿的酒。”
“行家啊。”御泽双眼一亮,“如尘去了苦行之境,那几个仙子又不喝酒,我愁了好久。这回天降酒友,你可不能跑了!”
江月白答应下来:“我在这里的时候,前辈自然可以随时来找我喝酒。”
“好!”御泽大喜,“一言为定!”
仙树落花,坠入微波起伏的仙池,落进苦香弥漫的酒坛。酒味的风旋转,吹起白衣的飘带,与远处的云融为一色。
山峦耸立,飞瀑高悬。是仙境,亦似红尘人间。
几盏过后,御泽微醺,话也多起来:“月白小兄弟,我看你在这里孤单得很,你听着,改天我给你带几只灵兽来,顺便给你这里好好布置布置,山水风景有什么意思,不如弄上几座仙宫仙殿,保你满意!”
玄天仙境是仙境中的第二重,远比一重仙境的灵息要更加充沛。
这里的万事万物都可以根据修者的需要变化成任何模样,不论是青山绿水层峦叠翠、还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都能瞬间幻化眼前。
像江月白放着充沛灵息不用,只造剑林不不建宫殿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道人离尘世,只为修清净。”江月白放下酒杯,“山水花草足矣。”
御泽听闻这几句,咽下口中酒,也放了酒杯:“小子,你知道我以前在底下的时候最擅长什么吗?”
江月白微微摇头,安静地等着对方继续说。
“论道。”
御泽抹了把胡须上的酒,“醉酒论道。当年人间清谈宴,一言顶万金,言泉会九流,没人能赢得过我!”
江月白问:“前辈要与我论道?”
“哎,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御泽摆摆手,掌中灵雾腾起,化出酒坛形状,他拎起一坛酒放在自己面前,又拎起一坛放在江月白面前,“我还没醉,你也没醉。”
说罢,御泽提起酒坛,仰头大口灌酒。
酒液顺着颈线和道袍滑落,融进荡漾的仙池。
池中寒树浸酒,似乎一同染上了醉意。
搏动的剑心渐渐失去节奏,变作时轻时重的呢喃。凛冽山风吹过,又将呢喃吹成锋利的碎片。
御泽仰头喝空坛中酒,忽然像换了个人,猛地将酒坛摔进寒池,面色肃然许多,抬手指向池心,沉声道:
“小子,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池中高树摇摆,一颗金银交错的心脏在略显透明的树干里清晰地起伏跳动。
树枝随着心脏的搏动微微震颤,洒落下晶莹的水滴,在池中荡开花朵般的圆圈。
沉默片刻,江月白才缓缓道:“剑心。”
御泽问:“什么剑?”
江月白:“破念。”
“错!”御泽淌酒的道袍在风中翻飞起舞,“这世上根本没有破念。”
江月白微抬眼睫:“如今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御泽盯着他:“你要开通天门?”
江月白声音很轻:“我只是要磨我的剑。”
御泽静立不语,良久,叹出口气:“傻小子,这里不好吗?”
仙气缥缈中几乎没有时光流逝,灵息在此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所有渡劫修士不敢奢望的二重玄仙境。
渡劫飞升至一重真仙境的修士,御泽见过不少。但连跃两层,御泽第一次见人做到。
可这小子竟还不满足,
居然真的要铸那把传说中能斩开三重天门的破念剑!
如尘说江月白能开天门。
御泽说江月白开不了天门。
御泽本以为他和如尘的赌,是他会赢。可如今他却见到江月白在炼破念的剑心。
御泽重新落座:“我看如尘那老头子是在算计你,飞仙之道千万条,有人靠气运、有人靠修行,可他当年偏偏给你指了一条最凶险的路、一条根本没人走过的路,你还真敢?不怕一步试错,万劫不复?”
江月白语气平和:“起码现在没有万劫不复。”
“有趣。”御泽笑起来,“月白小兄弟,看在我请你喝酒的份上,和我讲讲,你如何做到的?”
他看着江月白在春风里饮酒,与十几年前登仙台初见时模样稍改,
又似分毫未变。
当年勘破天机的如尘仙帝率百位飞升大能重临世间,挑选一个将会风光无限、但也注定要做出巨大牺牲的人,来阻止天降浩劫。
人间世界每逢千年便会迎来灵海灵息枯竭、众修残杀争锋的浩劫。
仙境分三重,真仙境、玄仙境、天仙境,若有人能斩开第三重境门,让门后无尽源泉从天而降,重新灌溉灵海,便能阻止杀戮浩劫。
救世之门,亦是通天之门。
开此门者能挽天地将倾,更能成全自己飞仙大道。
天仙境的天门是三重境界中的最后一道门——过了那道门,抱月而去,羽化登仙。
想打开三重仙境的最后一道通天之门,不仅需修为,还需要,悟道。
需要经历爱恨,再舍弃爱恨,最后勘破爱恨。
断怨,杀自己的恨;断情,杀自己的恋。
斩血海深仇的宿敌,杀用情至深的爱人!
前者很难,后者更难。
如尘当年选中了江月白,告知他不可泄于凡人的天机。大劫将至,只有三十余年时间。
没人能在三十年内完成飞升、再连升三重境界!
甚至一重都是痴心妄想。包括他们这些飞升大能。
所以如尘指给了江月白一条捷径,一条最凶、最险的路——
道缘相背,乾坤逆转。
如尘指出的这条通天之路与众仙修行之道截然相反!
他不要江月白去杀自己的爱恨,他要江月白被自己的爱恨所杀——被恨其入骨的人利剑穿心、被爱其如命的人一剑断魂。
如此狠绝的反转,能够缩短时间数十上百年!
如尘问江月白敢不敢赌。
江月白只点了一下头。
返程的路上,如尘也问众仙,敢不敢赌。
赌他选中的少年,能在三十年内,打开他们都打不开的通天之门。
御泽想都没想:“我赌那小子做不到。”
他能看出江月白身上有踏仙的机缘,但他不信他能开天门。
一重仙境内的东西便足以满足所有渡劫修士的欲|望,谁会甘愿继续冒险。
若已离尘世、登高位,何必再去怜悯下界凡人。
每千年的灾难是天劫,自生自灭才是顺应天数,劫后人间自会有新生。
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救世”这两字的豪言壮语,从不是任何人的使命。
如尘看了御泽一眼,笑道:“赌你一坛松间酿。”
......
如今松间酿摆在江月白的面前。
不止一坛。
御泽痛饮几杯,摇摇头:“到了你我这个境界,被恨自己的人杀一次,很难,着实太难。”
登临绝顶者心高气傲,都乃天之骄子,谁能心甘情愿被仇敌一剑穿心还不还手?
身死之后,到底是涅槃而生?还是身魂俱灭?
如何能料得到?
江月白喝的酒不比御泽少,却未染醉意。白袖缥缈,云淡风轻,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无相无形。
御泽觉得对方会同样云淡风轻地回答——不难。
功成名就之后的答案一向如此,御泽已经听过很多人的这句“不难”。
但江月白却说:“的确很难。”
御泽动作微顿,随即放声笑起来。
醉笑惊春风,花叶落仙池,素雅寒林在这一刻变得举世无双,不输雕栏宫阙。
御泽忽然更不想让江月白再炼破念剑。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胃口的酒友。
“至于被爱自己的人杀死一次,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御泽咂着酒摇头,“真心爱你的人怎会忍心对你动剑?哪怕知道你有他求,也断下不去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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