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着霜雪与花香的浅淡气息,感觉要睡着了......
“渊儿,”江月白在耳边唤他,“醒一醒。”
穆离渊艰难地从江月白膝上抬起头,失血过多,他已经感受不到痛,只觉得冷,浑身发抖的冷。
双腿跪得僵硬,他一动不能动,也不想动——他发觉江月白身前的衣衫已经被他的血水浸染成了淡粉。
淡粉的衣、淡紫的花,映在江月白清澈如水的眸底,像一幅画。
好漂亮......他在心里想。
他的师尊,不论怎样,都是这样好看。
海浪晃荡,飘扬起漫天的晶莹,也许是从云层上落下的冰点。
星雨、萤火、花瓣、碎雪,这世上所有美轮美奂的景色,都奢侈地汇集在他死前这一夜。
“下雪了。”江月白离得近了些,温暖的气息包裹了两人,“喝了酒就不冷了。”
仙气幻化的酒杯里盛满了仙海的水,金波荡漾,绽开一圈圈雪花落进的圆。
仙气浓烈的酒水碰到唇齿,穆离渊感到双唇都开始燃烧。
可又瞬间冰凉——
江月白与他喝了同一口酒。
还吻了他唇边的血。
如幻似梦,还是梦中的梦?
江月白说今晚不杀他,那他就只剩下天亮前这一个晚上的恩赐时光。
心上人的一夜温柔,换他这朵死生之花,怎么看都是......
死生之花不配。
他不舍得让江月白再这样牺牲自己来施舍。
他的师尊早已是别人的,他怎么能这样贪得无厌的要挟索取,一夜不够,还要一夜?
穆离渊挣扎着想要从江月白的怀里起身,可这个吻让他醉得头晕目眩,四周到处都是飘旋的仙风,他没有站起身,反而倒在了树下紫藤碎屑堆积成的花海里。
他还没有这么虚弱,扛不住一阵风。
是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满地的碎花里。
“是不是很痛。”江月白垂眸看着他满身的血,淡淡的醉气随着长发一起落在他的脸,“恨不恨我?”
穆离渊呼吸困难,淤血堵着他的喉嗓,满腔都是咸涩。
“不......”他摇头,“不恨......”
他是很痛,但他一点都不恨。
他曾经因为幼稚的爱恨做过那么多对不起江月白的事,如今江月白不计旧怨,还愿意这样对他温柔地笑一下......
他怎么可能还敢去恨。
江月白叹了口气,嗓音在海风里变得有些冰凉:“你要如何才能恨我。”
动作也与嗓音一样,从温柔变得僵冷——江月白掐住了穆离渊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轻雪里的月色顺着晃动的树枝缝隙流淌而下,落进他的眸底,像是浮起水波。
“永远......”穆离渊流血的眼睛望着江月白,哑声说,“永远不会......”
江月白用指腹抹开那些血。
而后又俯身吻了他,带着酒醉与雪凉。这回不是温柔的蜻蜓点水,是强硬的折花揉枝,把花枝都撕裂出了伤痕。
“我想要一把剑。”江月白微微喘气,“渊儿,你愿不愿意给我这把剑。”
穆离渊被四周仙风仙云里的仙气腐蚀得浑身剧痛,又在江月白的吻里醉得气息迷蒙。
这是世上最残忍的酷刑,也是他生命之中最美的一夜。
“我没有剑......”穆离渊双唇被咬出了血,眸色迷茫,又渐渐变成愧疚,“我没有保护好......师尊给我的剑......”
“不是那把剑,是一把新的剑。”江月白缓缓说,“一把渊儿做的剑。”
“什么......”穆离渊痛得呼吸颤抖,“什么剑......”
江月白不论问他要什么,他都会给,可他现在没有剑、他也不会做剑,他只有体内支撑命脉的这朵死生之花。
他竟然有些恨,恨自己浑身的价值太少,不能博得江月白一笑。
“是一把能斩开天门的剑。”江月白冷色的眼眸在此刻有了细微的亮光,星月海光闪烁在黑夜,映得江月白面容明暗交错。
“天......”仙气浸透了穆离渊的皮肤,开始向骨肉经络里渗,他的每一点声音都带着疼痛的战栗,“天门......在......”
“天门就是仙界的第三重境门,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的故事么。”江月白擦了穆离渊唇角的血,又去吻他唇角的血痕,“过了天门,才算真正飞升成仙。”
穆离渊回应着江月白的吻,在艰难的喘息里回想着模糊的从前。
师尊从前给他讲的故事里说,过了天门的仙人,便能畅游翱翔在无尽虚空,再不受任何牵绊束缚——不受山河天地羁绊,更不受光阴岁月拘束,能瞬间飞至千里万里之外,也能穿梭于千年百年之间......
那才是真正的,逍遥游。
“飞升有一条捷径,能助人连开三道境门,开第一重门需要情,开第二重门需要恨,开第三重门需要一颗爱恨之心,一颗活的爱恨之心。”激烈的吻之后是平静的对望,江月白认真地看着穆离渊的眼睛,“这颗心我等了十几年,渊儿愿意给我么。”
穆离渊微微怔住了。
十几年......?
此夜风月情浓,他却在情浓至深之时骤然清醒。
江月白只用十年连越两重境门,用的不是气运与修行,而是......
他的心?
春意再深,夜晚的风也是凉的。
穆离渊呛了一口冷冽的晚风,猛然咳出了一口血!
他宁愿自己真的只是在做梦:“师尊......你、你说什么......”
江月白说:“我要你的爱恨。”
要他的......爱恨?
这两个字从江月白口中这样平静地说出来,像一把平滑的薄刃划过心脏,许久之后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渗血泛痛。
所以江月白早在许多年前就知道了他那些不可言说的感情?
知道他的爱,仍旧放任他滋生那些不该有的爱?也知道他要恨,甚至故意引导他去恨?
“是我......”穆离渊摇了摇头,感到心间绞痛,绞出了血肉模糊的苦汁,“是我......做噩梦了吧......”
他艰难地伸出手,去碰江月白近在咫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希望面前的人可以如梦魇般飘散如烟——
可是没有。
他的手被温和的力量握住了。
“对不起。”江月白低声说,月下的眸底似有浅浅的水雾,“对不起。”
穆离渊从不敢想象江月白会对他说这三个字,此刻听到这三个字,他觉得万分不真实、更觉得彻骨之痛——他似乎已经被这三个字杀死了。
他是怀疑过那几次刀剑相向是江月白的利用,但他从没怀疑过那些年里自己的爱恨。
那是他自己的爱恨,怎么可能是江月白的算计!
......又怎么不可能?
他的一切感情都系在江月白身上。江月白对他蹙一下眉,他就心坠寒窟;江月白对他笑一笑,他就重见光明。
“剑心需要爱恨,可你现在不恨我。”江月白在轻风里低缓地问,“我该怎么办。”
穆离渊又咳了一口血!溅湿了江月白微垂着的眼睫。
他忽而明白,这分别十几年后的见面,其实连怜悯都不算,只是因为......他的爱恨之心不能用了。
江月白曾经是故意逼他下杀手......他在天机门前悲痛欲绝的发疯、在血海里肝肠寸断的痛哭.....江月白其实全都知道!
穆离渊喉嗓被血呛得苦涩不堪,他在懊悔里活了这么多年,结果一切都是假的——他还可笑地以为沧澜山上的师徒之情有过几分真心,结果竟从那样早、那样遥远的从前,他就只是对方飞仙之道的一块......
踏,脚,石。
江月白还在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穆离渊撑起上身,鲜血淋漓地对江月白笑了一下:“师尊当初救我......就是为了炼开天门的剑吗?”
江月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渊儿愿意做这把剑吗?”
穆离渊笑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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