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打开,淡紫色的轻烟如纱袂飘散。
紫藤花枝交错繁复,从纯白到浅紫、从浅紫到深紫、又从深紫到乌黑,最后垂落柔软的流苏。
像一幅星月夜的画。
江月白拿起紫藤花剑穗,看了片刻,评价道:“心灵手巧,很不错。怎么做的?”
被江月白夸奖,穆离渊很开心:“花瓣剪成小片,花藤磨成细线,黑色的是发丝。”
江月白抬眼:“发丝?”
穆离渊说:“秋四式斩下的发丝。”
魔晶火林里,江月白的那一剑秋风落叶式斩断了两人缠绕的发丝。
长发混杂交错,不分彼此。
用青丝编了同心结,便是分不开的契约了。
江月白合掌握住了紫藤剑穗:“胆子不小啊,你这是要向天道宣战么。”
“试一试。”穆离渊说,“万一呢。”
结界外的天罚在渐渐消弱散去,边界开始融化,远方天门处的金光越发强烈。
江月白想要起身,穆离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师尊......”他仰头望着江月白。
对视片刻,穆离渊垂下了眼眸,轻吻了一下江月白的手背。
上次离别他就想吻江月白的手,最后只怯弱地吻了风雪夜归的剑柄。
“师尊,”穆离渊抬眼看向江月白的眼睛,像是小辈向师长祈愿般,轻声问,“我可以再吻其他地方吗?”
江月白沉默了一下,道:“别的都做过,一个吻还需要请求么。”
话音未落,穆离渊已经倾身把江月白按得仰倒在了舟边!
借着酒醉,胆大妄为。
穆离渊的目光沿着白衣褶皱的线条,将江月白浑身上下仔细描摹了一遍,最后沿着颈线向上看向眼睛。
他单手轻轻覆住了江月白的眼睛。
而后俯身吻了江月白的唇。
这么这么多年,
数不清的日月春秋,
他才第一次真正吻到心上人。
水天之间,云雾温柔。
江月白感到唇上落了很轻的一个吻,轻而凉,像一滴泪。
接着又有更多轻而凉的水滴落下来——
“哭了。”江月白问。
“没有......”穆离渊嗓音是哑的。
“流血了么。”江月白又问。
“没有......”穆离渊沙哑的嗓音像哽咽,“没有流血。”
江月白清晰地感觉到穆离渊覆着自己双眼的手在颤抖。
隐忍痛苦的颤抖。
他拉开了对方的手。
看到了倒映在星辰里的自己。
波影晃动,摇摇欲坠。
江月白叹气,抬手擦了穆离渊眼尾的湿。
“走吧。”江月白无声地说。
“师尊在陨星石上写给我的话,”穆离渊认真地看着江月白的表情,“都是真的吗。”
每一句有关风花雪月的琐碎。
每一个直白到让他心弦颤抖的“想你”。
江月白不说话。
满眼水雾,穆离渊已经看不清江月白的表情了。
“是真的。”良久,江月白开了口,字字清晰,“当然是真的。”
穆离渊含着泪的双眼微微弯起来。
“真的就好......”他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就足够了。”
仙海尽头的天门金光四射,强烈的光晕把周遭一切都笼罩得迷蒙。
穆离渊扶起了江月白,而后单膝跪地,将紫藤花穗系在了江月白腰间,仰起头,近乎哀求地小声说:“师尊,别把它弄丢了。”
江月白低头看他,露出个淡笑,故意逗他似的:“说不好。”
穆离渊抱着江月白的腿,亲了下那个紫藤花穗。
“做什么。”江月白侧过身。
穆离渊抬起沾湿的眼睫:“我刚刚和它说了,要它替我每天吻你。”
江月白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了句:“小圆听话么。”
实话实说太费时间,穆离渊点头:“很听话。”
江月白也点了点头:“有他陪着你。”
空中飘起了细雨,沾衣欲湿。
穆离渊下了船。
水面上弥漫开浓雾,在远方天门金光的照耀下,像一场盛大恢弘的雨。
小舟驶向天门,白衣身影渐渐消失在这场金色的落雨中。
穆离渊终于支撑不住了,撑着剑缓缓跪倒在了岸边,浅色的衣衫上漫开了大片大片的血。
其实这不是分别。
错位时空的告别只是弥补遗憾,这场分别早在千百年之前。
他早已与江月白分别了漫长无期的岁月、早已度过了没有江月白的百年千年......
天道说要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性命,
而是江月白的爱。
“你若为你的心上人而死,他会永远记得你,铭心刻骨,天长地久。”
“但如果要你的心上人永远忘记你,你从此消失在他的记忆长河,也不会出现在他将来人生的任何时刻。”
“你还心甘情愿吗?”
那时天道发问的瞬间,穆离渊彻底僵在了原地。
天道等着他的回答。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离渊抬头望着巨人恐怖的阴影,颤抖着摇了摇头。
沉闷的笑声响起,早有预料般,带着嘲讽,回荡在巨人的山谷。
却又戛然而止——
“这不算什么......”穆离渊摇着头,咽了嗓中的血,“北辰仙君的人生很辽阔,我只占很少一点,他过了天门,往后余生还很长,总会有比我更好的人。”
沉默许久,恐怖的颤音才再次响起:“我也给过他选择,要他在执意开天门和彻底抹除你的存在之间选一个。”
穆离渊问:“他选了什么?”
“他放弃了你,”巨人胡须草木摇曳,似乎叹了口气,带下一阵阴冷的风,“你还要救他吗。”
穆离渊口鼻全是血,缓缓跪坐了回去,良久,才哑声说:“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选......”
“他这辈子利用了你很多次,算准了你会舍身供养他的剑心,算准了你会换他渡天罚,”带颤的回音每一句都像在叹息,“你还要救他?当真值得?”
“值得......”
“很值得......”
无数道爆裂的雷劫从空中劈下,穆离渊感到全身的骨骼都被炸碎,皮肉伤口绽开的地方全都惨烈地喷血!
“值得......”
他一遍遍咬牙默念着,
“当然值得......”
天劫他来替江月白受、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也给——反正那些昙花一现的爱本就虚幻得不真实,写在陨星传音石上的“想你”他夜里抱在怀里入睡,每次醒来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生怕是假的。
真假又有什么所谓呢,就算那些情话都是骗他的,骗他最后来承受天罚,他也认了。
他心甘情愿的。
只要江月白能活着,
能从此逍遥无忧地活着,
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千百年找不到江月白,还傻傻以为对方没有扛过天罚失了性命,直到天道说出救人代价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了——对方只是忘记了他,忘却了前尘旧事,成为真仙后改名换姓享受无尽逍遥去了。
这是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江月白会永远忘记。
而他会永远记得。
天道给出了最残酷的惩罚,穆离渊却一直跪在地上维持着谢恩的动作。
浑身都被雷劫劈得流血,但他发自内心地欣喜若狂。
他不觉得这是惩罚,甚至觉得是恩赐。
也许次次目送江月白离开,就已经是他这个肮脏卑微的魔,能得到的最好最奢侈的结局了。
“去吧,仙海上的小舟要过天门了。”收走他最珍贵的东西后,天道仁慈地赏给了他一个与心上人相见的机会,“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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