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天机秘境里的那把天机剑,江月白是不是也给了你。”苏漾又问。
“是。”穆离渊也没有否认。
他本以为问完这两个问题之后,苏漾会显出怒容、或是长吁短叹——叹息江月白对他这个孽障邪物心软。
然而没有。
苏漾不仅没有怒,反而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当年在天机秘境时,江月白让我去试试进天机玉门,我说我不行,他对我说不试如何知道不行。”苏漾在石碑旁的枯树桩坐下来,与他谈起了昔年往事,“我便去试了。”
“试了就成了,还觉得不过如此。”苏漾的眉毛眼睫都是白的,不知是挂着的雪还是原本的颜色,“可我没高兴多久。”
穆离渊明知故问地接话:“为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众人眼前的天机玉门只是江月白造的幻境,真实的天机玉门只留给了他。
“因为我知道那是江月白想要我成功一次。”苏漾抬起眼看穆离渊,映着雪光的眸色渐渐暗淡,“因为我后来发现,那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穆离渊对这句话在意了:“什么遗言。”
“当年你年轻气盛,直接破开了玉门,没能看一看江月白的问题,”苏漾瞧着他紧张的模样,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倒卖起了关子,“现在后悔了吧?”
穆离渊微微吸气,眼睫轻颤。
他的确无比后悔。
可苏漾如何知道他这些年全在后悔痛苦里煎熬?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江月白风光飞仙,如今逍遥九天上、亦或大隐红尘间,唯独他知道江月白其实没有扛过天劫......
难道苏漾也知道?
“过天门者,祭剑以抵天罚。可如今剑还在。”苏漾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问题,“魔妖寿命不过二十余载,你却活了近百年,是飞仙剑灵重铸了你的元魂?”
穆离渊握紧了负后的手,离渊剑的剑光在他掌心隐隐浮动,与雪同色。
冷风太劲,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江月白当年问我的问题很简单。”苏漾没有追问,自顾自往下说,“他问我,所修之道,是无情还是有情。”
穆离渊抿紧了唇等着下文,可苏漾却又不说了。
雪中久立,穆离渊的黑发也成了华发满头。
“是什么。”穆离渊忍不住问。
“那是我和他之间问题的答案。”苏漾掸了掸衣袍上的落雪,站起身,长叹口气,“你如今是这世上唯一超脱时光枷锁的真仙,那便亲自回去看看你的那份答案吧。”
经过穆离渊时,苏漾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穆离渊伸手接过,而后微微怔然——
是他亲手编的紫藤花剑穗。
“你别怪你师姐,当年江月白回登仙台,要救的不仅是一个人,是整个沧澜门,若送了这个东西,江月白也许就心软动摇了。”苏漾拍了拍穆离渊肩膀,“你师姐与你一同长大,定知你心内之苦,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执掌沧澜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提过旧事,唯一提过的就是这件,她怕是也觉得对不住你。”
语罢,苏漾轻按了下穆离渊肩膀,迈步离开。
穆离渊转身,看向苏漾走远的背影:“师叔怎么没有跟着师姐去沧澜新院。”
苏漾脚步略停,嗓音在北风呼啸里显得有些苍老:“我用几十年参透了我的道,便不想再修道了。”他话音顿了顿,又道,“行将入土,经不起折腾,几位故人的坟冢还在沧澜山,我陪着他们。”
“对了,你若想顺便也见见年轻时的我,就去一百二十年前的揽月亭找我。”苏漾在大雪纷飞中转过头,白发的发尾微微飘扬,笑了笑,“记住,一百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我才最潇洒。”
穆离渊也笑了,点头道:“好。”
“去吧。去见他吧。”苏漾隔着风雪远远看着穆离渊,良久,又补了几个字,“别怕。他说不定也在等你。”
第70章 十八式
天地无情,爱恨无心
别怕。
他其实是很怕的。
因为旧时光里真的能见到他的江月白,
却又不是真的。
......
夜深,血月。
泥泞的尸堆里歪倒着旌旗,风里灵气与魔息半相混杂, 刮过辽阔的战场发出尖锐如鬼嚎的嘶鸣。
焚烧了一半的魔宫还剩下气势恢宏的断壁残垣,像沉寂在深夜里的篝火。
穆离渊走过陌生又熟悉的铁索栈道, 慢慢走回他们初遇的地方。
当年十九岁的江月白, 便是在这场血腥的围剿里,救下了他这个魔族幼童。
从高悬铁索上遥遥俯瞰, 雄伟的天魔山脉好似重伤沉睡的巨兽,流血的脊背上插满了仙门的法器。
震惊三界的仙魔之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一个月, 从春深打到另一个春深。
魔族没有败, 只是暂退到了凌焰关的另一侧,那里有魔界传武九霄魂断石、还有令仙门忌惮畏惧的天魔血珀——守着这两件绝世神兵, 便不畏惧任何仙门法器。
围剿魔窟清除天魔一族的计划已经到了瓶颈桎梏。
仙门进退两难, 人间流言纷起, 到了这一步, 哪怕为了争口气保个名声, 也不能退兵。
到处都是血腥气, 越向山谷深处走,便越是浓郁。
仙门伤亡惨重, 此夜只是借着“围困”的名号在修养。
偶有灯火未熄的营帐里透出拉长的幢幢身影, 穆离渊走过时, 低吟的晚风只是细微地变了个调。
耳聪目明的修士掀开帐幔,向外张望:
“什么人过去了?”
“没人吧, 刮风了。”
穆离渊停在山谷深处的魔晶林。
深林陷深渊, 郁郁葱葱的林木实则皆是滚烫燃烧的魔晶, 将暗夜烧成一片火树银花。
此处是最寂静的, 因为这里温度太高,常人走进便要被烫得褪去一层皮肉,实在没有修士敢在这个地方修养。
漫天的火星里,穆离渊闻到了一阵极其浅淡的霜雪气息。
百年未曾闻过,可依然很熟悉,只闻到一丝便能让他眼眶发酸。
他循着这个味道走进魔晶火林。
刚刚十九岁的江月白,才拿起那把名动仙门的风雪夜归剑。
风光意气,青涩少年。
穆离渊在脑海里想了很多江月白最好看的模样。
但在踏入火林的前一刻,他还是解下了束发的黑纱发带,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既然这双眼睛是一切孽缘的开始,那就不要出现在江月白的生命中了。
宽大单薄的黑纱将满山遍野的火树暗淡了颜色,也把他的心上人暗淡了颜色。
江月白持剑回身时,他只看到了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
风雪夜归的剑尖仅停在他颈前。
江月白不会轻易杀人,更不会杀未清楚是敌是友的人。
而且,十九岁的江月白,还从没杀过人。
“你是谁。”江月白轻声问。
仅三个字,穆离渊便觉得有风拨得他心弦颤动。
这样青涩的江月白的嗓音他没有听过,不似他熟悉的那道嗓音那般冷,而是清凛里带着一丝少年稚嫩的可爱。
他不回话,因为他还想听江月白再说几句。
可江月白也不说话。
穆离渊的目光隔着薄纱描摹着心上人模糊的轮廓。
从长发到颈线、从肩颈到手臂,最后落在江月白握剑的手——袖口露出的皮肤上一片骇然的血红和青紫。即便有黑纱在眼前遮挡,都挡不去那些刺目的颜色。
那是被风雪夜归冻出的伤口。
千年寒铁打磨成的剑,触之如触极寒坚冰。
凌华仙尊将这把寒铁剑交到江月白手里时,他的双手霎时间就流了满掌心的血,寒冰威力不输烈焰,灼伤了皮肉还要深入经脉。可凌华仙尊死死握住他的手背不让他松开,对他说,这不是剑,是沧澜十八峰。
原来用剑如风的江月白,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能随意自如地挥舞这把剑。穆离渊看着那些伤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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