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不如人,自然就要小心些。”楚瑾看着棋盘上出现的空缺并不着急,黑子在他指尖摩挲,触感细腻冰凉。
“楚家产业,你做得不错。”莫宏又落一子,棋盘上黑子节节败退,打开了一个大缺口。
“蒙陛下赞赏,还是同从前一般,不过依靠家中人打理。”楚瑾又落一子,从莫南乔那头投来的视线不曾掩饰,直白地从头到尾打量着他,一种难以言表的被人窥视的反感涌入心头,他皱眉看向棋局执手落玉,竟咬了白子几口。
莫宏见楚瑾还能反击,脸上笑意更浓,他来了兴致陪楚瑾有来有回,棋局却在无形中倾向白子:“你同淑妃长得有五分像,朕上次见你时还是总角之年,嫩生生一个小娃娃,顽劣得叫人头疼。”
“不曾想如今近了而立之年,还有了些成就,制冰一事你做得好。”
莫宏话里压迫感和威胁让楚瑾内心滋长不满,他收敛表情点头:“制冰倒也是偶然发现,倒非什么秘密。”他可以把东西交出来,若能造福于众,钱财之事可以往后挪挪。
“听说,你在玉京外包了两座硝矿?”莫宏见黑子大势已去棋局既定,随意落下一子,“与制冰有关?”
虽是询问,但都问到硝石了,楚瑾料想他们已经差不多知道制冰之法,便点头承认。
沉默许久的莫南乔道:“楚公子,莫不是不知道硝石乃父皇所需,各地得到皆要上备,得允后才能使用。”
“硝石非铁,没听过这消息。”楚瑾有些意外道,硝石矿无人开采,用量需求也极少,唯有中药偶尔需要,这时代还没出热兵器,皇帝要硝石做什么?
“你年纪轻有所不知,”莫宏伸手咳嗽几声,有些不满莫南乔随意将消息透出去,“世上有西天,得灵丹仙药可飞升至西天极乐,得以永生,而这灵丹,正缺一味硝石。”
“瑾小子,你可是把朕成仙的药拿走了啊,你说朕该如何罚你?”莫宏半真半假道,他不再逗弄,几子凌厉落下,楚瑾的黑子已经溃不成军,一派败将残兵。
楚瑾停下下棋的手,抬眼看向莫宏:“陛下想如何?”
“你可知在京城,就连朕也只能择日祭冰开窖,你却用着朕的丹药去供给贩夫走卒饮冰,糟践!”莫宏冷哼一声打翻棋局,白子黑子混作一团,噼里啪啦散开。
楚瑾眼皮动了一下,有些不想与莫宏争辩,他等着对方开条件。
巨大地位差距下,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他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道理朕自然懂,”莫宏自以为退让道,“将制冰之法交给朕后,就把朝玉京的冰饮一事交给紫薇阁,他们比你懂行市,京城的冰饮还是莫再廉价,一来朕赐冰予大臣以示恩宠,若是廉价何谈尊荣,二来朕赐冰,你也赐冰,不合礼数身份。”
袖中拳头紧紧握住,胸口的愤怒翻腾着灼烧心脏,楚瑾面不改色道:“蒙陛下不怪之恩。”
莫宏满意走后,楚瑾望着空荡荡的棋盘落下一子,他很明显地冷笑了一声,没有顾及还在房内的莫南乔。
莫南乔望着楚瑾离开未曾行礼也没在意,他坐到楚瑾刚刚坐过的位置,低眉慢慢拣起散落的黑白棋。
他没将棋子放回棋篓,反而一点一点开始还原莫宏掀翻棋局之前的进度,他记忆力极好只一眼就能记下黑白子排布。
所有黑白棋照原样落下,包括楚瑾刚才最后一颗黑子。
白子步步紧攻,咄咄逼人,黑子仔细缜密布局诡谲有度,这最后一颗,竟起死回生化作天罗地网将白子包围。
胜负反转。
莫南乔望着棋局笑了一下。
“真好,能杀他的人,又多了一个。”
楚瑾回来时风平浪静,窦青却觉得楚瑾整个人似乎笼罩着一层阴云,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开口。
给楚瑾找回平静的时间。
可几天过去了,楚瑾除了写过一份信交给紫薇阁的人,一直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这几天朝玉京的冰饮小店发生了大变化,廉价的解暑冰饮被撤下,紫薇阁强行和朝玉京合开了一家白玉楼,专门售卖比美酒还昂贵的冰饮。
另有皇帝亲自题下的字匾,无数权贵和大臣都涌入白玉楼,只为得到这一份冰。
这不仅是冰,更是亲近皇帝的敲门砖。
只是原本偶尔能解暑的百姓,再次回到干渴的炎热。
楚瑾只在今日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人脸色惨白甚至差点撞到人,窦青担心他精神恍惚疲倦,让人送了一碗安神汤。
夜色弥漫,却落不到人间,长街挂起灯笼点亮每一处奢靡,窦青爬上客栈顶楼时见楚瑾正倚着栏往下看。
他走近些闻到楚瑾身上的酒气,拍拍楚瑾道:“少爷,怎么喝起酒来。”从前楚瑀在时总拦着楚瑾,窦青已经很久没见过楚瑾喝酒了。
削瘦的身影似乎因为被发现僵硬了一瞬,楚瑾歪头看向窦青,醉意染得他双颊薄薄一层红,他带着一点乖觉和讨好眨眨眼轻声道:“别告诉小瑀,不然吵得我头疼。”
“……”看来是醉得不轻,不记得楚瑀已经去了西北,窦青拿过空了的酒罐皱眉,“好了,喝也喝完了,我们下去吧,少爷。”
楚瑾站在栏杆边没有动,夜风吹得他鼻尖红,他伸手隔空抚过地面的灯火,喃喃道:“真高啊。”
“夜风凉。”窦青将自己外袍解开想盖到楚瑾身上却被推开了。
捏在手里的衣衫进不是退不是,窦青看着它苦笑了一下。
“我冷,”楚瑾的声音听起来鼻音有些重,“但我有能力给自己添衣,只要我想,貂绒狐裘,这世间有什么得不到。”
“可是……只有一件衣服的人冷,要怎么暖和?”
窦青猜测他白日看到了什么,试探道:“白日少爷出去,到底发生何事了?”他能猜到第一日发生的事,直到白玉楼牌匾下来他才惊觉其背后的人竟是皇帝。
“你看这楼,是不是很高?”楚瑾拉过窦青指着底下看起来小小而密集的人群。
“很高。”窦青点头,这客栈极其豪华,从地到顶二十丈有余。
“掉下去,想必很疼吧。”
这话让窦青一愣。
楚瑾闭上眼,白日情景又浮现。
建造皇寺的几个工人连日劳作暑热,从高高的楼架上体力不支掉了下来,血肉模糊成一片。
就在他的面前。
他刚从宫里出来,听闻一声咔嚓,建筑皇寺的地方,楼架上的人掉了下来,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血流了一地。
两个在下面待着的人立刻从阴凉处起来,将那个已经没气的人拖到一个板车上。
那上面,已经躺了许多一样的人。
“……这是要推去哪里?”
那两个人看到他从宫里出来,知道楚瑾身份不一般,谄媚道:“工人命贱,死了若没人领,过几天丢到乱葬岗就是。”
“你知道温室吗?”楚瑾问。
窦青摇摇头。
“那是一种,很珍贵很珍贵的屋子,”楚瑾轻声道,“冷了会变热,热了会变冷,温度永远保持在你最舒适的高度。”
“我久在温室里长大,我不知道。”楚瑾睁开眼,难言的痛苦弥漫在心间,他的心在颤抖,带动着缠在上面的罪恶的枷锁摩擦,发出艰涩尖锐,又刺耳的声音。
“我真的不知道……”他垂眼,叫窦青呼吸一紧,泪珠顺着鸦睫润湿了夜,就像那些人的生命一样悄无声息,“原来。”
“我冷了,热我的是旁人的血。”
“我热了,冷我的是旁人的泪。”
这繁华城楼彻夜不灭的灯火,要靠吞噬草芥余烬的温度点燃。
作者有话说:
二更,鸽之,明日一定。
第41章 (很痛预警)
“从前听父亲常说,三叔家独苗小子长得好,如今看来若是女子,可不得把本宫比下去了。”楚凝烟招来侍女端上茶果,这几日她总令楚瑾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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