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屋里的施怀,再看见子车谒亲近那只鹦鹉,不管如何酸楚,都没法说出口了。否则养着他高兴,放走也不高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缠人、讨厌、斤斤计较。施怀学着子车谒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伸出食指,对着鹦鹉招呼道:“小鸟,小鸟。”
鹦鹉走过去,同样低下脑袋,在施怀指尖蹭蹭。原来这只鹦鹉见人就亲热,不单独亲近师哥,不是因为师哥待它好才谄媚的。乖顺是它天性而已,和那个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指头上一点热热痒痒的触感,柔比绫绢。施怀往下摸,羽毛底下藏着一根细幼的颈项,稍一用力就要折断。子车谒说:“好玩儿吧。你要是喜欢,什么时候想玩儿了,只管来找我。”
施怀“嗯”地应了一声,心想,他彻底不恨这只鸟了。
看他玩得入神,子车谒说:“玩够了吧,放回去了。”施怀便拿着鹦鹉,小心翼翼塞回笼中,甚至有点儿依依不舍。施怀隔着笼子逗鹦鹉,子车谒就伸手在他头顶一抚,问:“怎么回来的,累不累?”
施怀立刻放下鸟笼,委屈道:“跑回来的,累死了。”子车谒又问:“东风欺负你没有?”
提起这个,施怀更加有得讲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他们灌我喝酒,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子车谒道:“真的么?”施怀信誓旦旦地点点头,添油加醋说:“他们每天变着法子欺负我,我差点就死掉了,再也回不来了。”
子车谒失笑,但没有反驳,顺着他说:“这么坏。”
施怀说:“但我每天都还练剑,他们都佩服我了。”
子车谒便在他头上揉了一揉,说:“这么坏。”
施怀没有一天睡过好觉,又兼夜里赶路,早困得不行了,全凭一口气撑着。现在被子车谒哄舒服了,又被摸了头顶,当下困得连打呵欠。子车谒说:“去睡吧,可怜见的。”
施怀却摇摇头,说道:“我一个月没见师哥了。”言下之意是舍不得睡过去。子车谒更好笑了,说:“我又不会跑了,又不会插翅膀飞了。等你醒来,照样能见得到我。”
施怀不答,说:“这一个月,师哥有好好擦药吧。”子车谒笑道:“是我想站起来,我当然好好擦药了。”
施怀更加放心,呵欠连天。子车谒说:“回你房里,师哥陪你睡,好吧。要是师父来了,我就把你叫起来,不然他又要骂人。”
施怀这才点了头,拐到子车谒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正是进子车谒房里打探的好时机。东风心里暗喜,跳上屋檐,趴在屋脊之后。看他俩走进厢房、关上门,立时翻到院中,闪身进到子车谒房中。
他对子车谒的习惯一清二楚。习惯是最变不了的东西,不管过上多少年,子车谒房间都是这样干净整齐。棉被叠在床头,一水素衣叠在柜里。
之前施怀说,纸笺是在桌上看到的。所以东风不去翻别的地方,径直走向书桌。桌上一干二净,只有孤零零一支笔,挂在笔架上。
过了一个月,那张纸笺当然不会在原来的地方。东风暗笑自己傻,抽出桌下一个大箱,在里面翻找起来。
这是放信放纸的地方。子车谒收到别人书信,又或者自己写了什么东西,暂不要扔掉,又不方便堆在桌上的,都会放在箱子里面,拿一方青玉大镇纸压着。
自从断了腿,江湖上群豪对子车谒面上尊敬,来往到底还是少了。以前结识的朋友也不再捎信过来,是以能放进箱子的东西越来越少。翻了几张,落款就早到了十月十一月。
东风提防着门外动静,一鼓作气往下翻。翻到最底下,甚至留有一些他自己和封情写来的旧信。其中有一张是,封情第一次出远门,去到江南一带,找人捎信回来。信中问二位师兄好,随信附上一盒蜜饯,送给大师哥子车谒,又附一方歙砚,送给二师哥东风。东风看得心中酸涩,暗想:“这封信也有我的一份。”从箱底抽出来,贴身放进内袋。
翻完了,施怀所讲的纸笺不见踪影,更没有找见别的奇怪书信。倘若施怀没有说谎,那末就是被子车谒扔掉了。东风把箱子推回原位,站在桌前沉吟,不知不觉把那支笔拿起来把玩。
摸到笔尖,他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支笔上没有墨痕,然而笔毫是湿透的。也就是讲,在施怀进来以前,子车谒大概在写东西。写完了,撤下别的东西,独留一支笔在桌面上晾着。
东风精神一振,心说:“我怎么没想到!”
子车谒有一张月牙凳,是别人送的。他嫌月牙凳不够端庄,从来不坐,后来也坐不了了。但是礼物不好乱丢,就拿来晾纸。
写画完什么东西,墨迹未干的时候,把纸铺在凳上晾着,桌上还能再写新的。东风把手伸到床下一摸,果然摸见那张月牙凳。想是子车谒听见施怀进门,才把凳子推到床下。
而那张月牙凳上,果真铺了一张纸。纸上说,今夜子时,请到练剑台下的小路一叙。记得避人。
第76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三)
见门内其他弟子,当然谈不上要“避人”。东风只觉得心里冷透了,想:“这是写给何有终的么?仅凭一张纸,又没有‘敬启’,未必就是何有终了。”转念又想:“师哥见谁,非得避开别人不可?”他隐隐已经觉得,就算师哥见的不是何有终,身上也有怕光的秘密。
东风有些歉疚,心说:“近也不去看个究竟,恐怕我一辈子难得安生了。万一师哥是好人,我这样猜忌,就是平白辱没他。若他是坏人,要对终南不利,我又岂能坐视不管呢?”打定主意看一眼就回,但愿等在家里的张老爷,不介意吃个凉掉的胡饼。
背后忽然一响,东风连忙放回纸笺,把月牙凳重新推回床底。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趴在门框上往外一看。
幸好不是子车谒半途折返,是几个弟子练完早功,回来歇息。估计再过一会,更多人也要往回走,而师娘要去封情房里放花儿。东风心里怦怦直跳,经此一吓,再也不敢多耽,原路溜回去。
山上终南弟子人来人往,大家要么听说过他的名字,要么干脆打过照面。不管碰到谁,总要引起一阵骚动。
躲来躲去实在难受,东风下了山,找见一家茶馆歇脚。随便要了一碗粗茶,间或尝一口。如此歇到日上三竿,早前那个卖花女从另一边走回来,蹦蹦跳跳,背篓看着轻了不少。东风心里一动,朝道上挥挥手,叫住她问:“还有花没有?”
那卖花女喜滋滋道:“还有一点。”打开竹篓给他看。里面零散剩下两枝梅花,其余玉兰、黄梅、墨兰、西府海棠,通通卖得一干二净,篓中只留一缕余香。东风当即不满道:“为什么只剩梅花?”
那卖花女以为他想买别的,歉然道:“别的带得少,只有梅花带得多些,所以卖剩了。其实这会儿梅花是最好的,又不用炭火催,自己就开了。”
东风说:“梅花卖了多少,别的花卖了多少?”
卖花女道:“别的一种卖十来枝,梅花带了三十枝出来,卖到现在,也只剩两枝。其实还是梅花卖得多呢。”
东风满意了,说道:“那么我全要了。”付清铜板,把余下两枝梅花一并买走。再买了一叠纸钱,买了一盒糕点、一坛酒,绕另一条路,去到后山。
后山陡峭得多,连条像样山路都看不到。而且处在背阴一面,走起来一步一滑,因此绝少人迹。东风仗着轻功傍身,攀到半山腰,只见一片白绿交杂,积雪的竹林。东风想:“就在这里了。”
他其实没来过这个地方,只是关在地牢里时听过一两句。往竹林里走,果真见到一座小小坟丘,立碑云:“麟儿封情之墓”。坟前一块地方,积雪扫得甚为干净。
师娘既然惦记着供花,自然也不会忘记扫墓。东风心中稍宽,把糕点摆开,心中默想:“封情师弟,若你还流连世间,想必已步入神鬼的境地。即便我不说出口,你也能听得见。若你已经投胎转世,我则不拿这些话烦你了。”想罢捡来枯竹叶,拢作一堆点燃,把纸钱一张一张放入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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