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当啷”落在地上。屋里又空又静,连方智的影子都没有,唯独阿丑站在窗前,还是那副受惊的兔样。
张鬼方哪里还有不懂的,血气上涌,一脚把阿丑踹翻在地,吼道:“你跟他合起伙来骗我!”
阿丑缩在角落,手臂挡着头脸,连连讨饶。张鬼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一脚接一脚,朝他脑袋、胸腹踢去,一面问:“你为什么骗我!”
阿丑道:“他说、他说,我不帮他,他就要把我杀了。”
张鬼方叫道:“你当我不会杀人么!”把阿丑踹得躺倒下来,一脚踏在阿丑胸口。阿丑眼冒金星,喉咙甜丝丝的,更是喘不上气来,只能拍着他腿叫:“张老爷,张老爷!”
张鬼方往旁边移了移,踩着阿丑肩膀,说道:“你讲,他说了什么,又往哪边跑了?”
憋了好半天,阿丑咳嗽咳得涕泗涟涟,满脸沾了尘土,简直更丑了,并不能使人怜惜。张鬼方眯起双眼,冷冰冰等他回话,一副随时要把他踩死的模样。
好容易缓过气来,阿丑说:“他讲,张老爷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我要敢背叛他,他但凡有口气在,一定灭我满门。”
当初张鬼方恐吓官差,用的也是同样的说法。他稍微能够感同身受,脚下放轻了些,冷笑:“你家能有几个人。”
阿丑道:“回老爷,就我一个。”张鬼方提高声音道:“谁叫你答这个了!你给我说,方智往哪边跑了?”
看他不语,张鬼方又道:“说呀!”
阿丑说道:“张老爷,你答应阿丑一件事。”
张鬼方冷道:“讲!”阿丑说:“张老爷帮我杀了方智,就当这是我杀的汉人。”
张鬼方气得笑了,灰眼珠阴沉沉的,说:“好,好。”阿丑佯喜道:“张老爷答应啦?”
张鬼方猛地爆发出来,叫道:“你还胆敢利用我,你好得很!一边骗我,一边叫我给你挡灾,是不是!”
阿丑从他脚底下挣出来,坐在地上哀求。张鬼方恍然道:“对啦,还有杀汉人的事情。要不是张老爷有几分聪明,差点真给你一箭三雕了。”
他俯下身,盯着阿丑说:“我偏不要遂你的意,我偏偏不杀方智了,怎么样?”
阿丑在心里乐了一下,面上泪眼朦胧,问道:“那阿丑怎么办?”
张鬼方恶狠狠地说:“你活该!”又是一脚踹向阿丑。阿丑侧身一挡,尖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张鬼方道:“叫什么?”接着才发觉阿丑受了伤,衣袖都被鲜血洇透了。他一怔,说:“怎么回事?”
阿丑抿嘴不答,张鬼方放缓声音,问:“方智弄的?”阿丑依旧不答。张鬼方着急起来,责备道:“你胆子也忒小,他拿刀割你,你不晓得说么?”
阿丑垂下眼睛道:“我不是故意骗张老爷的。”
张鬼方蹲在旁边,用又恼火、又无奈的神情看他,面色阴晴变幻,其间几次好像想骂,硬生生憋回去了。末了说:“得了,你别哭了,越哭越丑。”
阿丑除去开头挤了几滴眼泪,其实压根没有哭过。张鬼方见他好些,问:“还有别的伤没有?”
阿丑忙说:“没有了,我能干活的。”张鬼方啧了一声,站直身子,嫌弃道:“笨手笨脚的。”
阿丑抬头不响,张鬼方说:“走吧。”阿丑这才跟在他身后下楼。到了院里那棵樟子松的位置,张鬼方衣袍还挂在树上。他指指树说:“给张老爷拿下来。”
阿丑取了袍子,抖掉松针,给张鬼方穿在身上。穿到左臂袖子,张鬼方浑身一抖。阿丑问:“张老爷还好么?”张鬼方道:“好得很。”
但是袖子全穿进去以后,露出底下一截小臂,青青紫紫,精彩纷呈,比出门的时候更肿上一圈。阿丑想这是他爬上二楼受的伤,有些不是滋味。
系好腰带,两人忽然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小楼背后传来。张鬼方提了刀去看,只见一个汉人少妇在围墙底下转来转去,一面捂着怀里孩子的嘴。
张鬼方喝道:“站住!”那妇人反而更急了,单手抱紧孩子,就想要硬跳上墙。张鬼方道:“再跑我动手了!”
眼见跑不掉,妇人才慢慢转过身来。容色虽病却美,说:“我们并不是青狼帮的人。”又道:“多谢恩公。”原来这是方卓抓来的民女,一直被关在帮中。直到今天青狼帮被屠了满门,她才趁乱逃出来。
阿丑悄声说:“张老爷,放他们走吧。”
忙活一天,此刻日头已经西斜。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彻底黑了。张鬼方看看太阳,阴森森一笑,问道:“真的?今天是第三天了。”
阿丑道:“我真的不敢杀人。”
张鬼方摆摆手,把那母子二人赶走了,定定看着阿丑。阿丑一躬身道:“多谢张老爷。”
张鬼方一手搭在刀柄上,手指一点一点,半晌才说:“算了。”阿丑抬头问道:“什么意思?”张鬼方道:“我想你心软一点……胆小一点也挺好的。”
阿丑一喜,正想要走过去,张鬼方却举起长刀把他推远,说:“你听好了!”
刀鞘点在阿丑胸膛中央,坚硬、圆钝、沉重,像鼓槌一样。张鬼方说:“张老爷这里规矩少,只有一条不能犯的,那就是不能骗我。”
阿丑点点头,张鬼方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骗子。有何难处可以说,但一定不能再骗。再骗我一次,我一定一刀杀了你。”
他把长刀往前递递,压在阿丑心口。阿丑的心脏被这根黑鼓槌敲得砰砰直跳,嗫嚅道:“我一定不会再骗张老爷。”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不打算更了,但是吃饭被人鸽了两个钟,怒而更之
第8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八)
看见阿丑全须全尾回家,平措卓玛很惊讶,而且因此不太高兴,总是想用眼神毒害阿丑。一旦阿丑回望,她又没事人一样笑笑,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半个晚上,平措卓玛忍不住问:“萨日,打算什么时候干掉他?”
张鬼方反问道:“杀他干嘛。”
平措卓玛挤眉弄眼,说:“不是讲好的么?”指的是上午她说,无论阿丑履约与否,最后都要把他杀掉。
张鬼方装傻道:“不记得了。”平措卓玛道:“留个汉人在这里,以后万一出事呢?”
张鬼方不响,平措卓玛狠狠白他一眼,说:“养个小羊,小牛,都比养这个丑东西好。”
张鬼方瞥了阿丑一眼,说:“因为小羊小牛比他可爱?”
平措卓玛道:“小羊可以吃,小牛也可以吃。”
她这话说得真难听。阿丑也在心底白她一眼,想,你起初对我嘬来嘬去,当逗小狗呢,刚巧你们吐蕃人不能吃狗的。
夜半时分,阿丑照旧歇在漏风的伙房里。今日他自己划自己一刀,虽然只破油皮,肩头还是隐隐地生疼。阿丑翻出金疮药,调了一点灶内刮出来的草木灰,细细敷在伤口上。
等他躺在柴堆旁边要睡了,闭上双眼,却忍不住想起白天的情景。他天性恨欠别人人情,爬起来拿了药油,去敲张鬼方房门。
屋里问:“是谁?”阿丑应了一声,屋里又说:“走走走,不要来爬张老爷的床。”
阿丑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张老爷,我看你胳膊伤了,好心来给你上药,不要就算了。”
过了半晌,张鬼方才讷讷地叫他进去。屋里炕烧得火热,张鬼方正盘着腿打坐,身上一件里衣应当是刚披上去的。阿丑一层一层卷起他衣袖,卷到胳膊肘,底下小臂看着很吓人,万紫千红,完全没有消肿的样子。
但是再往上卷,没有伤的地方就漂亮得多。肩头好像起伏的夜山,一层薄汗照得金灿灿、甜腻腻的。阿丑这三日过得太紧张,此刻竟然分神想:若把平措戴的臂钏硬套上去,就跟黑刀上套个铜吞口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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