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会微笑道:“当然是擦不完的。”东风说:“请大师开示。”
神会道:“先师说了,世上本无尘,又为何要擦呢。是心里痛苦,才会为外物烦恼。”
东风若有所悟,说:“我听过一句话,叫做,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神会颔首道:“这是《心经》。”东风道:“再多就不懂了。”神会笑道:“心经也是这个意思,一切烦恼都是自寻烦恼,心里挂碍,才会有这样那样的难过事情。”
沉默一阵,东风说:“神会大师,‘无明’是什么东西?”
神会道:“‘无无明,即无无明尽’么?无明就是明心见性之前,见欲色有四种烦恼。”
东风沉吟道:“既然一切烦恼是自寻烦恼,那么‘无明’也不是外物叫他无明,是心里无明,才有无明的。”
神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说:“施主说自己无佛性,只是没有和老僧说话的清兴,所以自谦推脱罢。”
东风微微一礼,又问道:“若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曾经过得快乐、自在、毫无烦忧,别人也敬爱他;遭遇变故以后,他却越来越痛苦,甚至不惜伤害别人。这是外物带来烦恼,还是外物改变了他的本心?”
神会说:“不是方才那位朋友吧?”东风摇头,神会闭上双眼,端坐不答。东风以为他在想,但等了好一会,神会仍不说话。东风按捺不住,问道:“大师想通了么?”
神会哂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还是不答。东风说:“或者大师愿意放我走了。”神会不响。
听楼上翻箱倒柜在找他,东风心乱如麻。又坐了一炷香时间,他想:“神会大师脾气真是古怪,他再不答,我就要走了。”站起一半,神会突然大喝一声。东风吓得跌回蒲团上,几个棍僧也急忙奔来,从楼上探出光溜溜脑袋。昙秀喊道:“神会大师!”
神会道:“无事,修行时要喊一声而已。”朝昙秀招招手。众棍僧缩回去了。
东风心有余悸,压下心中不满,拍胸口说:“神会大师,你实在吓了我一跳!”神会哈哈一笑,说道:“先师讲究‘顿悟’,我心里想着,或许一吓,施主就明白了呢。”话锋一转,又说道:“其实施主早懂得答案,何必问我?”
东风郁闷道:“我不知道。”
神会说道:“若你只是想叫我讲出来,那也无妨。这位朋友曾经也烦恼,只是不与你们说罢了。”
东风心想:“是这样的么?”又想:“我当真知道这个答案吗?”
他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神会也由得他沉思。一时间谁都不语。又过了半刻,神会大师慢慢站起来,捡地上的蒲团,低头看着东风。东风也抬头看他。神会说:“你要去救你那个好朋友,走吧。”
等东风收了蒲团,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还有数个棍僧守在楼底,见神会带着生人,也不敢多问,纷纷躬身行礼。走远以后,东风还听他们朝楼上叫:“昙秀师弟,人已找到了。”
从藏经阁出来,东风问:“方丈是在哪里清修?”神会笑道:“恐怕没几个人猜得到。”循大路回到客寮,在最后一间厢房站定,叩了叩门。
门内问:“是谁?”神会说:“是我神会。”很快门开了,一个长须长眉老僧出来应。这人正是少林当今方丈道澄。
见到东风,他迟疑一瞬,问:“这是终南派的……”神会打断道:“这是刚认得的小朋友。”带他走进寮房。
虽然是给方丈住,房内布置却比普通客寮还要简单。墙壁只是薄薄一层木板。香客到底不如受戒的和尚规矩,一关上门,就听见邻屋咒骂:“住在这种地方,嘴里淡出鸟来了。”另一人说:“明天给那狗贼秃驴灌猪油!”说罢二人大笑。道澄方丈习以为常,并不去管邻屋,先烧了一壶茶水肃客。东风见状想:“恐怕方丈就是放不下寺里事情,才选在这种地方清修。”心中百感交集。
趁壶中清水未开,方丈请二人坐下。东风不肯先坐,伏地拜道:“打扰大师清修了。今日擅闯藏经阁,是我的不对。”
道澄还没听说这事,奇道:“什么意思?”伸手把东风拉起来。东风一躲,又拜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因为帮我的忙,被棍僧抓起来,送去戒律堂了。这事全由我做主,要打要罚,我都认罪。只希望方丈能够高抬贵手,把我朋友先放出来。”
道澄又去拉他,口中说:“快请起,起来再说。”东风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把今夜事情交代了。说他和张鬼方如何商量,要去看一眼秘籍是否被盗、如何爬上树,学狸猫引棍僧同情,最后又是怎么弄巧成拙,害张鬼方被抓了起来。
听完了,饶是道澄也忍俊不禁,说道:“可你们两个怎么想到,要来看我们《相光手》《五轮指》有没有被盗呢?”东风说:“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
道澄听出他弦外之音,叫来一名护法僧人,让他去戒律堂通报一句。东风终于长舒一口气,说道:“不知大师是否记得,八年之前,终南山发生一桩案子。”
道澄说:“当然记得。”目光中带一点迟疑。东风苦笑道:“封笑寒和子车谒放出话去,说我因为嫉妒封情才华,将他杀害。”道澄点点头。东风说:“但其实杀封情师弟的另有其人。只是我当年心灰意冷,远走陇右,直到最近才发现。”将何有终之事,并他近日见闻,一股脑向方丈秉明。
末了,东风说:“我晓得此事匪夷所思,而我如今声名狼藉,说的话也不能尽信。但方丈若想要求证,只消打听一下我师娘去向。终南一定敷衍过去,却不能叫她出来见人。只因得知真相以后,她不肯同流合污,已经远走高飞了。”
道澄说:“要是小施主所言非虚,倒是我们少林对不住你。”东风摇头道:“没有的事。”
道澄啜了一口茶水,面上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又说道:“小施主有心,我们谢过了。不过少林这两本秘籍,其实不怕被偷。”
东风奇道:“为什么?”道澄与神会对视一笑。东风有点焦急,说:“我所讲的何有终,在江湖上虽然声名不显,但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奇快无比。方丈切莫掉以轻心。”
道澄哈哈笑道:“看来小施主的确未看我们武功。这两本秘籍,除了封皮封底是汉字写成,其中内容全是梵语,而且讲的尽是心法、内力轮转之类的高深东西,一幅图画都没有。就算是天竺人拿到,恐怕也译不出来。任这个何有终再是厉害,抢去了也看不懂,只能当柴烧。”
东风不禁愕然,想:“原来是在考我呢。”
道澄转向神会,又道:“这些俗务,被神会大师听见,真是不好意思。”
神会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澄说:“至于东小施主所说之事,我这就遣人去打听。我少林虽然力薄,遇到关乎武林同仁的大事情,却绝不能坐视不理。就请东小施主、柳銎庄主和这位朋友,在寺里少歇几日,我们再作别的打算。”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吵嚷。窗纸乍然亮起,刺得神会闭了闭眼。红红橙橙,光影变幻,像有人拿着火把奔跑。屋顶上“噼里啪啦”许多瓦片掉下来。还有数道脚步声,在院里飞快绕了几圈,听起来武功颇为不俗。间或还有金铁碰撞的声响。
道澄长叹一声,说:“见笑了,大概是有人闹事。我且去劝一劝。”说着撩起衣袖,将手搭在门闩上。
孰料门还没开,张鬼方的声音透窗而入,叫道:“师父!他们抓我,但我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兵刃藏在哪里?东风,你在这儿么?我们快走,‘风紧扯呼’!”
第96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五)
紧随其后,一个棍僧喝道:“我们抓贼,谁也不许出来。但凡出门的,一概当贼人同伙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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