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行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一道往外走。
他发觉沈欢走的并不顺畅,虽然他竭力想要掩盖这一点。他猜测可能是久跪的原因。
“你的眼神好像很怜惜我。”沈欢脚下没停,虽然他的膝盖的确很痛。他维持着微微向下的视线:“我可怜吗?”
何思行沉默的时间很长,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升到了尚书,但其实高官惯有的一些高高在上和咄咄逼人他都没有。
他话很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这条人命,算是我还给你的。”
“你一点都没变。”沈欢停下脚步,“别人的命都不是命,你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就可以拿走。果然啊,自私自利的何尚书一如既往。”
何思行的体态和五官都显得他很年轻,但是眼睛里沉淀的岁月骗不了人。
他盯着他:“想当年你我一同拜入太医院求前途,阴差阳错到如今,都走了另外的路。欢,当年的事是我欠你,十八年了,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沈欢轻轻地念,“哈。”
“我可以帮你的。”何思行的声音有些哑,“只要你肯原谅我。”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呢?”沈欢静静地问。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天真的沈欢了,那个少年在经历了生父抛弃,养父惨死,被人一路磋磨着长大,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何思行的嘴唇动了动。
沈欢垂眸笑了一下:“很快,皇上思及兄弟情义就会对三爷从轻发落,他出牢之时,就是我下葬之日。”
他垂着手,温柔地询问:“一个邵辛淳不足以消灭我的恨,我还要李升垣去死。尚书能帮我这个忙吗?”
·
云成在睡梦中惊醒。
敲门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他缓了一下才坐起身,赵宸贺不在旁边,透过屏风,能看到他坐在那边在同人讲话。
云成披了件袍子溜达过去,勾了张椅子坐下,靠在桌边慢吞吞地系衣带。
赵宸贺和江夜一齐看他,江夜先回神,差点咬到舌头。
赵宸贺眼神里来了些兴趣:“继续说。”
“……狱差本来是给邵辛淳和三爷松绑要他们画押的,这是规定的流程。”江夜一边说着,一边皱眉,“然后不知怎的,刑部外头走水,狱差赶出去看了一眼,等再回去,三爷已经被邵辛淳勒死了。”
“勒死的?”赵宸贺问。
江夜点头,觉得自己脖颈发凉:“用扣住手的铁链。”
云成系好了衣带,又去提壶倒水,赵宸贺先他一步,把水杯推到了他跟前。
云成端杯喝水,好一会儿才咽下去一口。
赵宸贺把视线从他滚动的喉咙上扒下来,撑着桌面问江夜:“狱中没留其他人吗?”
“留有两个狱差。”江夜说,“如他二人所说,当时三爷不肯签字画押,而且嚷着要见皇上。邵辛淳就是在那会儿突然暴起,用铁链缠住他脖子,将他勒死。”
赵宸贺哼笑了一声:“邵辛淳一个文官,两个狱差拉不开。”
“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江夜说,“严刑拷打两个在场的狱差,打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仍旧一口咬死事发突然,邵辛淳又状似发狂,根本拉不动。”
云成把喝干了的水杯放下,突然问:“邵辛淳死了吗?”
江夜:“快了。皇上震怒,当即下旨抄了邵辛淳的九族。”
云成点点头,心不在焉望向窗外。好似刚刚的兴趣突如其来,一句话的功夫,那点兴趣便又烟消云散了。
赵宸贺:“现在这案子落谁身上了?”
“何思行吧。”云成回过神,随口道,“他从刑部发家,是邵辛淳的老师,又是皇亲命案。”
“真是何尚书。”江夜朝他重重点头,“皇上点名要他,让他两天以内,必须给一个交代。”
正说着,敲门声又传进来,京都的信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
“皇上急召,”来人风尘仆仆、气喘吁吁,扑通一身跪在敞开的门内,朝着赵宸贺和云成道:“三爷暴毙,皇上请您二位忙完尽快回京。”
云成同赵宸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江夜呵斥道:“说清楚。”
来人急道:“大理寺评事邵辛淳翻污旧事,挑拨皇室关系,被发落后心怀怨恨,谋杀三爷。皇上一怒之下病倒,请廷尉和十二爷尽快回京。”
——邵辛淳翻污旧事,挑拨关系。而后心怀怨恨,谋杀三爷。
看来这就是天昌帝给这件事定的结论了。
云成面上不动声色,关怀道:“辛苦了,我叫人安排好食宿,好好休息两天。等手头的事情忙完,随我一起回京。”
来人呼吸仍未平稳,只觉得云成过于冷静了。
不等他细想,江夜已经将他扶起,客客气气地带着他往外走:“随我来。”
等他们走后,赵宸贺靠在椅子上,手臂舒舒服服地搭在桌边,看着云成。
云成正在无意识的揣摩手里空掉的茶杯。
“考虑回去了?”赵宸贺问。
云成收回神思,看了他一眼,还是之前的说法,“不着急。把粮食的事情解决好,再说回去的事。”
赵宸贺低笑一声,眼中分辨不出情绪。
云成也跟着嗤笑了一声:“现在回去就是引火烧身。等该杀的杀完,该办的丧事办完,再安排往回走。”
赵宸贺仍旧从眼角觑着他。
“嗯?”云成斜着看回去,“你不会以为我远在这里,还能操控京都吧?”
“有这个可能。”
“太瞧得起我。”
“真不是我要栽赃你。”赵宸贺不怀好意地眼睛也跟着微微弯起,“你在我这里,没什么可信度。”
云成搁下茶杯,收回来的手顺势搭在了他手腕上:“那你说,怎么才能有可信度呢?”
这个人太可恶了,赵宸贺心想。
他有时表现得懵懂天真,对情爱毫不开窍,令人生闷气。但有时候又无师自通,说话与动作拽人心弦,浑然天成。
这种尘埃落定之前无意识的偶然亲昵,叫人放也放不开,戒也戒不掉。
赵宸贺恨死他了。
第35章
何思行提着食盒, 弯腰进了狭窄逼仄的低矮牢房。
邵辛淳看到来人,挣扎了一下,没能起来身。
他连日遭受酷刑, 血印子从头连到脚。
何思行走到他身边蹲下身, 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朝他示意自己手里的酱牛肉:“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爱吃酱牛肉。”邵辛淳说。
何思行动作没停,把所有的菜取出来摆放整齐, 然后递给他一双筷子。
邵辛淳没接,声音哑地艰难:“平常你爱吃, 我便时常给你做。师父,我闻不惯牛肉的味道。”
何思行自己用筷子夹了一块,递到他嘴边。
邵辛淳没看筷子上的菜,只盯着他:“你也不爱吃, 对吗?但是沈欢喜欢吃。”
他无所谓的笑了一下, 张嘴吃了进去。
何思行要给他倒酒, 他摆摆套着沉重铁链的手:“伤口疼, 不喝了。”
于是何思行便把酒壶丢在一边,没有强求。
他们无言坐着, 何思行继续给他夹菜, 喂给他吃。
邵辛淳来者不拒, 吃了许多。
“我家里都杀干净了吧?”他喝下一勺鱼汤问。
“你没几个家里人。”何思行说。
“有一个算一个。”邵辛淳往后靠了靠, 好让自己好受点, 但是不小心牵动伤口,下颌都绷紧了,“明天, 就轮到我了。”
何思行将鱼汤吹凉, 递到他嘴边, 小心的绕开干裂的伤口。
邵辛淳缓了缓,喉咙每动一次,他都痛的浑身颤栗,但还是一口接一口喝着汤。
“是我对不起你。”何思行说,“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心愿尽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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