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云成走在前头,宫门未出,福有禄匆匆小跑着追过来,到了跟前气没喘匀道:“十二爷,皇上在勤政殿等您。”
云成望了近在咫尺的宫门一眼:“好,劳烦福公公带路。”
“不敢当。”福有禄捧着笑脸:“奴才还要谢您帮忙说话,免了责罚。”
他太会说话,云成顺着台阶笑了一下。
等到了勤政殿,赵宸贺果然在里头坐着跟天昌帝说话。
云成等在一边,等着他们谈出个大概章程,才就着大宫女撩开帘子的手进去行礼。
赵宸贺盯着他,微微扬了一下眉梢。
云成面上不动声色,朝着他点头问好。
他表的这样不熟,赵宸贺倒十分有趣,舌尖的小伤口下意识的痛痒起来。
大约是昨夜的云成太过放纵和鲜活,跟现在这副模样天差地别。
天昌帝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趟,问赵宸贺:“笑什么呢你?”
被人看破,赵宸贺反倒不再藏掖着,大大方方的笑了出来。
“十二爷今天真敢。”他说,“御史台难得吃瘪。”
这不是他第一次夸奖云成。
类似的夸奖在昨夜还有很多,除了夸奖还有引导,比如“再来”“对”“真棒”。
云成看不穿他。
他仿佛沉迷其中,但又无比清醒。
天昌帝跟着笑,眼睛里的赞许掩不住:“他胆子是大。”
云成任由他们笑了片刻,坐在大宫女搬上来的圆凳上。
赵宸贺把他上下看了一个遍,过完了瘾,才对天昌帝道:“皇上,今日御史重提沈少府与太尉从往过密的事情,怎么不就势处置了他?”
沈少府虽然刚被罚了抄写认罪书,但是跟天昌帝内心里想要“处置”他的那个结果还有很大差距。
“难。”天昌帝慢慢叹了口气,“沈欢身份特殊,若是当年太上皇认回这个弟弟,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这个堂弟。”
赵宸贺不以为意道:“既然当年高祖皇帝没认沈少府这个私生子,太上皇也没认这个弟弟,那这事就不作数。”
天昌帝整个人都陷在长厚的鹅绒软垫上,脸色一贯没什么精神。
“作不作数……”他垂着眼皮,苍白的手指揣摩着手炉的纹路,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沈欢不除,朕心里总归不踏实。”
赵宸贺抿唇不语,听着他后话。
天昌帝却没有继续说。
他看向了云成。
云成被这视线点了一下,刹那之间确定了——京郊那名刺客的确是大内侍卫。
目的或如赵宸贺当时所示,皇上想要把这事栽到将军府头上,借口处置沈欢。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沈欢踢出局。
第15章
云成表面不动声色,说:“现在京中三足鼎立,没了沈少府,恐怕朝中局势会动荡。”
赵宸贺本来坐得很安稳,听见这话眼角一跳。
京中三足鼎立这事,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出口。
朝臣们都长着一副假脸一张假嘴,不管是官场还是私下都再三谨言慎行,各个犹如一团憋心堵肺的棉花。
他太直接了。
天昌帝轻轻地按揉眉心。
“不过也没事。”云成反应敏捷,轻快地说:“鼎立立的是皇兄的根本,只要有皇兄在,天下就会安定。”
天昌帝按揉的动作逐渐缓慢,最后停下来:“京中三足,宸贺不必说,他一直在替朕做事。忠勤王府有你和老二也勉强够得上,将军府算个什么东西。”
云成静静听着,状有所思。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跟着说:“将军府当年还算势盛,只是沈老将军无子,后又抚养了高祖皇帝的私生子。”
云成望着他。
那眼神让赵宸贺一顿,继而不着痕迹的放低了声音,朝他解释道:“当时已被立为太子的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这才与将军府离心。”
云成眼中情景生动的一晃,点了点头。
赵宸贺把视线收回,余光却还在:“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反正沈少府入不了玉碟,算不得皇家人。”
天昌帝脸色略有好转,肩上披着那方在朝会上惹了祸的轻裘将他凭空按下去了一截,看起来有些单薄。
“朕登基一年。”他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出神,深埋于领口之下的脖颈因为咳嗽的缘故露出来一截陈年旧疤,在这季节里格外的应景而狰狞。
“朝中重迎太上皇理政的声音从未断绝。”他叹息着收回视线,明黄色的领口将伤疤重新埋起,“可见朕这个皇帝当的不称职。”
坐在一侧的两人一同起身,赵宸贺余光里看到云成正在看他,那视线纯粹地令人无法忍受。
他忽略不了。
“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朝堂是皇上的朝堂,若是真有此话,该抄家灭族。”赵宸贺听见自己说。
天昌帝从哀思中回过神,唇色比上朝时刻更加苍白了。
“哪能真的那样。”他说,“今日冒险处置了季择林,明日还不知御史台要怎样闹腾。”
“随他们啊。”云成垂手而立,弯刀一般的手腕隐没在宽大的袖口中,“圣旨已发,木已成舟。”
天昌帝久久不语,大宫女无声的进来,将他肩上的轻裘往上提了提,围得更严实了些。
天昌帝靠着软垫呼出一口气,陷入沉思中。
云成站在原地没动,旁边挨着赵宸贺。两人官服在光影下叠压了几道,地上的影子仿佛正在纠缠。
“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能跟将军府离心。”云成轻轻地说:“皇兄不喜沈少府,也能处置了他。季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一步一步来嘛。朝堂总归姓李,不姓沈。”
天昌帝视线定在他身上久久不动,那一瞬间不仅闪过了讶异和欣赏,更多的则是意外。
好像一块顺眼圆润的鹅卵石身上轻薄的苔藓被雨水冲刷,露出其中晶莹的端倪,才发现这里头竟然嵌着一块玉。
云成不近不疏,礼貌地笑了笑。
赵宸贺的眼神险些拔不出来。
从朝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云成并不是单纯的胆大,他敢在一座结实的堡垒中大刀阔斧,但不会伤及四壁。
他善用“巧劲”。
就像他的刀法一样。
云成从勤政殿出来后远远地看到一抹身影跪在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单薄的、消瘦的后背,弱不禁风的肩膀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身。
“在看什么?”赵宸贺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过去,只看到沈欢跪在大殿外宽阔坚硬的地板上,俯身写字。
“没什么。”云成回神,抬步往前走,与那背影背道而驰。
赵宸贺也转过头:“远离沈少府,那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
云成不答,算是默认。
赵宸贺察觉他心情比之前低落,若有所思的跟在他身后。
出了宫门,云成不发一语向南面转去,赵宸贺叫住他:“中午一起吃个饭吗?”
云成微偏头,眼中的不解和疑惑被他下意识地掩饰掉。
“不了,”他说,“今日户部事要做秋账,应当很忙。”
赵宸贺想了想:“那一起吃晚饭?”
云成抿了抿唇。长睫低压,眯起眼看他。
赵宸贺站在阳光下,侧脸金灿灿,鼻梁比平日还有挺拔流畅:“宵禁以后来也行,给你讲点事。”
深秋的太阳不单是热,站一会儿就觉得头顶灼人。
云成习惯站在阴影里,这阳光另他不适,也有些烦躁。
“嗯。”他心里发慌,想赶快离开,“看几时能忙完。”
赵宸贺松了口气。
“那我去了。”云成指一指前方,礼貌地说:“再见。”
赵宸贺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终是没动:“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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