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印象中,白秉臣是个当之无愧的文官之首,他虽年轻,可身上沉淀出来的气质却老成得很,待人待事温和有度,可处世理智决断,方敏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真实的笑意,一时有些愣神。
“老师今日似是心情不错。”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秉臣掩饰般地收敛了弯着的嘴角,可心中却感受到久久压迫之后重负的解脱。
苍山的秘密藏在他的心中这么多年,悬在心头却无法诉说,这样的折磨日日夜夜地磨砺着他的心性,提醒着他自己的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而是为了背负,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背负一般。
白秉臣本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随着自己带到坟墓中,直至自己死去。他秉承着这样的念头,一根筋地要把这条死路走到底,似是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阴差阳错之下,梅韶居然知道了真相,与此同时,白秉臣心中的噩梦如期而至。
多少次午夜梦回,白秉臣在满身冷汗中惊醒,脑中全是梦中梅韶知道真相后,自刎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腥红而热的血似是隔着梦溅在他的脸上,让他在寂寂黑夜中,浑身冰凉却头脑滚烫。
这样的噩梦间隔着出现,却从未停歇。
直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数年来噩梦积压在心中的恐惧都随着梅韶的失踪瞬间爆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季蒲到了葬剑山庄的,只是一路上心都好似没有生机了一般,直到他远远地看到墓碑前的人影。
不知跪了多久的人,直挺挺地没有半点声响,连自己过去了都没有任何反应。
几乎强忍着泪水,等待着宣判自己的死刑一般,白秉臣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一缕孱弱的呼吸轻轻扑在他的指尖。就在那一瞬间,白秉臣才感受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颤抖着将面前的冷气萦绕的人拥入怀中,即便他的身躯也并不温暖。
他们似是荒野中各自孤独行走了多年的野兽,终于在一望无垠的枯萎中寻到了同伴的气息,不顾满身冰冷,紧紧依偎。
自白秉臣拥入他的一刻起,他就清晰地知道,所有的克制和隐忍不敢说出和表达的情感,都在他的面前显露无遗,他再做不到冷淡地推开怀中的这个人,一旦心中萌芽破土而出,拥抱了他的太阳,他就再也舍不得放手。只要让他尝到了一点甜头,他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梅韶的渴望和占有。
强压住自己掩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偏执情感,白秉臣出声道:“若是重锦找你要沧州兵马,如数给他就是。”
“老师你可知他上次问我借兵马所为何事?”沉默一瞬,方敏问道,随即不等他回答,兀自回答道:“他准备对威虎山动手。陛下这几年来派官员来沧州,都拿威虎山没有办法,一半原因是黄家和林虎的威逼利诱,还有一半是我一直不肯发兵。”
方敏和黄家、林虎之间的关系一直不甚明朗,现下听他亲口说出自己在其中的作用,白秉臣不由皱了眉头,问道:“你这是承认自己和他们同流合污?”
“老师是教导过学生为官之道,学生不敢忘。可学生发现,老师教导学生的方式似乎不尽相同。”方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当初学生被贬沧州,是被人陷害,才致触怒圣上,降下罪责。彼时我以为老师是被奸臣蒙蔽,不信学生的清白,才任由我贬黜此地。”
看一眼白秉臣神色未动的样子,方敏继续道:“可我还在贬黜的路上,就听说老师一力举荐当初陷害学生之人——严朔当了京兆府尹。而严家和彼时欲追随老师的兵部尚书范鸿信有着姻亲瓜葛。老师一直知道学生是被冤枉的是吗?”
方敏虽是质问,眼中却没有丝毫情绪,似是对这问句的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你既然如此聪慧,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何在画舫上还要救我出来?”白秉臣没有正面回答,却是已经默认了他所说的话。
“勤元三十七年,是老师处理了苍山事变的第二年,先帝愈发看重老师,命老师主持当年科考。世人皆说,窥笔下风云可见三分人心,若是老师不喜我笔下策论,又是如何在莘莘学子中选中学生,而后又一力培养我?老师当真是为了给严朔那样的人铺路,才尽心竭力地教导学生的吗?”
“自吏部归于老师手中,多少官员受老师提携之恩,学生不才,都一一查过。”方敏盯住白秉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凡老师提携的官员,竟是忠奸参半,平都地方皆有,似是老师随心所欲之笔。”
闻言至此,白秉臣心中已然知道他摸出了背后一切,意外之余,循循善诱道:“你在沧州这几年未有显著政绩,我还当你因贬黜之事意志消沉,没有想到,你在背后查了我那么多。”说着,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老师和张相在朝堂博弈多年,彼此挖对方心腹的事都是寻常,可听说张相从老师这里诱骗去的官员中,竟大半都是受奸臣陷害,临阵倒戈的,在这之前,他们也和我一样,是老师一力培养的新秀。”方敏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继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涉嫌吞并给沧州赈灾银两的两部尚书,户部和工部,有一人是老师之人。老师埋线这么多年,不就是想要那位大人在最后一刻给张相最后一击?”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很机敏,假以时日,会是一代贤臣。”白秉臣难得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可此时方敏一点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些谋算我都能懂,可我不明白,老师既有普世之心,为何要把那么多居心叵测的人留在身边?范鸿信和严朔就是前车之鉴,若不是他们老师也不会受挫来到沧州。”
“这些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你只需要好好呆在沧州,做好你的知州,待到时机成熟,陛下自然会起复你。”白秉臣错开他的问题。
深吸一口气,方敏问道:“下面的人说,拿漕运账本给老师看的时候,老师没有丝毫惊异之态,老师早就知道漕运这条路被张相扣在手中,可一直隐忍不发,想必是有另外之用,我这些年在背后也搜罗了不少东西,如果老师现在让梅韶领兵动了威虎山,不会坏了老师计谋吗?”
“我的人自然不能动这条线,可你忘了梅韶现下是张九岱的人。牺牲沧州的一点利,换得自己的人朝堂上站稳脚跟,我想张九岱会很愿意。”白秉臣的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的笑。
他看向方敏,眼中的带有警告之意:“记住我的话,等我离开沧州之后,你只需要按兵不动,不要在背后与张相的人有所冲突,做你的贬黜失意人,便是我对你唯一的嘱托。”
“好。”方敏知道白秉臣心中自有城府考量,自己已经逼问到如今地步,他还是不肯吐露半句。白秉臣就是这样,不想说的事,任凭怎样去激怒耻笑,他也会面色不改,不吐露半字。
见方敏应声,白秉臣恢复了温和的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我隐约记得,之前让你给江衍送过一封信,可有回信?”
方敏并不知道白秉臣和赵祯之间暗地里联络的方式,只好如实禀报道:“白府没有回信,只是从平都传来消息,说自老师走后,张相独占朝堂,几次言说陛下,称老师不应再复旧位。”
“那陛下是如何说的?”
“陛下倒是没有什么偏向,只是听说在朝堂上,吏部尚书曹大人为了维护老师,在众臣面前和张相起了争执,稍稍稳住了老师手下官员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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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都。
金銮殿上。
自白秉臣去了沧州之后,朝堂上换相的折子渐渐多了起来,赵祯勉力应对,奈何张九岱的攻势实在凶猛。
短短的几个月,张九岱使尽浑身解数,从白秉臣手下撬走了几个官员,得知了白秉臣手下几人不检点的一些密辛,正卯着劲儿打压白秉臣的势力,在朝堂上也三言两语地就不离范鸿信之事,言外之意要陛下注意前车之鉴,早早换相,免除后患。
这日早朝,按例大臣们回报完最近的政事后,眼见着张九岱又要开口,赵祯情急之下,正好看到晟亲王,忙问询道:“听闻协恩王住在了皇叔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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